孟子曰:“君子之澤,五世而斬;小人之澤,五世而斬。”他說一個君子,就是一個最了不起的人,他的崇高精神,留給後世的,最長也只有五世,就是一百五十年就斷了,這是天經地義的事。同樣的,“小人之澤”也是一樣,好的壞的,完全平等。
但我們幾十年的人生經驗,看了許多人,不管好的壞的,他的遺澤最多三世就斷了。從前有一個人,白手起家,一毛錢不浪費,很節儉甚至很慳吝,臨死時拖著總不咽氣。家人覺得奇怪,直到看見燈盞裡有兩根燈草,才明白過來,趕緊剔下一根,這個人才放心死去。他省下的錢給了兒女,可是兒女已經在過著年年換新車的生活了。到了孫子的手裡,更是奢侈,結果三代都不到,家就敗完了。等到曾孫一代,又是赤手空拳,從頭再來。
人生就是這樣的輪回,除了文化思想可以延續千秋萬代之外,其他一切都沒有永遠的。
所以說“世而後敗”,試看社會上富豪之家,也幾乎沒有超過三代的殊榮。做父母的很辛苦,白手成家;第二代做兒子的雖然不太過分,總比老子會花錢;到孫子一代出手可大了,完全是紈絝子弟的作風,甚至有些馬上敗掉了;因此又輪到第四代曾孫在鬧窮。窮了又再儉省成家,如此循環往複,永遠像一個輪子在轉。
富貴中人的子弟,古代所謂“世家公子”或“千金小姐”,現代所謂“高幹子弟”或“豪門”,富有人家的小老板們,因為從小出身受家庭、環境的影
響,不知不覺自“傲”慣了,就什麽事都“懶”得去做,變成“頤指氣使”的神氣;努努嘴、擡擡手,或用一個指頭點一點,或用眼睛瞪一下,指揮別人去做。這就是“傲惰”的形象,因為自“傲”而養成“怠惰”的習性。
我看,現在很多年輕的父母,專講所謂“愛心”的教育,常常養成孩子指揮父母大人去做事,孩子反而大模大樣,坐在那裡擺架子。這真使人“望之生畏”!
我們人與人之間的閑談,經常會碰到有人問起:你看,將來的社會,或將來的時勢怎麽樣?這是人人關心的問題。從前跑江湖、混飯吃的算命先生,有一句成語說“上門看八字”。這是說,只要進到你的門口,四面八方看一看,早已知道了你這一家,興旺不興旺,不必要等你報上生辰年月,命已算過了。你要問將來的時勢和社會趨勢,多看一下後一輩的孩子教育文化,就可大概知道未來了。
孟子有一段話說得很對:“富歲子弟多賴,兇歲子弟多暴。非天之降才爾殊也。其所陷溺其心者然也。”
這是說,富貴的家庭,或是社會富有了,就會養成青年人多“賴”,愛炫耀、愛耍闊、愛奢侈、好高騖遠。社會苦寒,家庭貧窮,就會使青年人容易走上“暴戾”憤恨的路上去。這並不是天生人才有什麽差別的作用,只是因為受環境壓力,造成心理沈沒的後果。除非真能刻苦自勵,專心向上的人,當然也可以能夠跳出“世網”的。
又如我們小時候讀的成語所說,“國清才子貴,家富小兒驕”,“馬行無力皆因瘦,人不風流只為貧”。雖然短短一兩句話,如果你能“聞一而知二二”,也可了解它和孟子所說的這段話,都是同一意義。
“家敦而富,志高而揚”,由於人們都過得殷實而富裕,所以一個個都顯得志得意滿的樣子。我們在今天讀史時,對於這八個字,就要特別注意了。這八個字,從另一面看,也是一種弊害的源頭。當一個國家,經濟安定,社會繁榮,國民收入增加之後,往往就流於浪費,生活方式多半都驕奢淫逸,精神生活方面則道德墮落,產生優越感,看輕別人。
我們翻開歷史一看,每一代在開創的時候,都是從艱難困苦中奮鬥出來的;到了第二代或第三代子孫的手裡,就慢慢不行了。政治安定、經濟富庶、社會繁榮之後,逸樂就來了,這就開始走向衰敗了。
一般家庭也是如此,祖父那一輩,天寒地凍時尚且赤了雙腳,鼻尖凍得紅紅的,手執鋤頭,在田裡一鋤一鋤地翻土松泥,準備春來播種。到了他的兒子這一代,雖然由種田的父親培育上了大學,但親眼看見父親辛勤勞苦,也許自己也下田幫過一些小忙,還知道賺錢的艱辛,所以生活樸實,也努力振興農業,繼續置產。
可是到了孫子的一代,在富裕的環境中長大,已不知祖輩、父輩的辛勞艱苦,於是“般樂怠敖”的毛病都出來了。到他的下一代,不但汽車要最時髦的,
還要年年換新,吃喝嫖賭樣樣都來,於是就走向了衰敗。也許傳到第五、六代,差不多又要頂著寒風冷雨,佝僂著在田地裡揮鋤頭、踩泥巴了。人世間之事,總是這樣反複輪回。這都是人類的一種惰性,家庭、社會、國家政治,都在這一惰性下循環起伏,交替興衰。
有地位、有錢的人家,或者一個世家子弟,家庭出身好一點,富有一久,就會產生一種看不起人、不尊重別人的心理,這是很糟糕的,一定失敗。尤其現在的家庭,都是家富小兒驕,孩子們都很嬌慣,就把天下事、天下人都看成輕易的。我們看社會上的事,很多人稍稍覺得自己了不起,就注定慢慢變成“起不了”,這都是事實。
人類社會的不平、不得安定的原因,物質和經濟的問題還是次要,主要的,還是唯心所致,是心理和欲望難以平、難以安的關系。譬如《紅樓夢》中描寫
的情況,是清朝乾(隆)嘉(慶)時代社會初得安定的反映而已。因為社會安定,家室富有,尤其在帝制時代的王孫公子、太太小姐們,一天到晚吃飽了飯閑得沒有事幹,不想些特別花樣來混日子,就會覺得人生閑得活不下去了。所以清朝中葉的名詞人項蓮生便說:“不為無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這種心境,是確有其事的,絕對不是我們“生於憂患,死於憂患”的二十世紀中國人所能了解的。
所以說,古今中外的人文文化、歷史哲學的問題重心,主要關鍵還是心的問題,並非是物質的問題。“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所以無論個人與社會,有《紅樓夢》大觀園的繁華時代,如果不知檢點,便有紅樓夢醒時淒涼的後果。這是歷史法則,歷史的因果定律,必須特別注意。
整理自《孟子與離婁》《論語別裁》《孟子旁通》《孟子與公孫醜》《原本大學微言》《列子臆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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