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天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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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天瑜 資料圖片 |
甲午海戰的日方軍艦 資料圖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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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日《馬關條約》中文本 資料圖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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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講人:馮天瑜
時間:2014年7月
地點:武漢大學中國邊界海洋研究院
主持詞
沈壯海(武漢大學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院院長、博士生導師、長江學者)
歡迎光明講壇走進武漢大學。幾天前,紀念全民族抗戰爆發77周年儀式在盧溝橋畔的中國人民抗日戰爭紀念館隆重舉行。為了更好地銘記歷史、緬懷先烈、珍視和平、警示未來,本期講壇邀請的演講嘉賓是武漢大學人文社會科學資深教授馮天瑜。
馮天瑜以歷史學家的嚴謹深刻,用豐富翔實的材料給我們剖析了日本對外侵略這種文化特質的成因、表現、演變和現實危害,同時也就日本缺乏對侵略歷史的反省和清算問題,給予非常有力的批判。
馮先生演講中提到了一段文獻。一個名叫峰潔的日本人在他寫的《清國上海見聞錄》裡講到,“潔現在上海軍營看到,兵卒敝衣、垢面、徒跣、露頭、無力,皆乞食,沒有一個有英勇氣概可見。像這樣的士兵,我一人可敵五名。若給我一萬騎,率之征戰,可縱橫清國。”這些史料值得我們深思。
1894年7月爆發的甲午戰爭到現在已經120周年,今天我們要討論的是,在戰爭與政治的背后,深蘊著的文化傳統的特質。
近代以來,日本多次成為侵略戰爭的策源地,至今日本的右翼當政者與右翼文人,仍以種種說辭美化日本發動的侵略戰爭,並若明若暗地表示自己是這種侵略傳統的招魂人,參拜供奉甲級戰犯的靖國神社、解禁集體自衛權是顯在表現。日本右翼的戰爭觀、歷史觀在學理上是荒謬的,在法理上是非法的,而且包藏著相當嚴重的現實危險性,理所當然地遭到包括日本人民在內的世界和平力量的譴責。但二戰后大半個世紀,堅持侵略傳統的右翼卻能在一個文明水平頗高的國度,長期強勢佔據執政地位與話語主導權。造成此種怪異現象,有復雜的國際原因與國內原因,而深刻久遠的文化傳統發揮歷史慣性作用,無疑是其中一種重要因緣。
積澱久遠的“皇國史觀”與“八?一宇”說
地處東亞外緣的島國日本,國土狹窄,資源不富,卻“不甘處島國之境”,很早就產生強烈的領有世界的妄念,這在日本的“皇國史觀”中有鮮明展現。
“皇國史觀”是日本軍國主義戰爭動員的精神主脈。此一史觀認定:日本天皇制國體高踞萬國之上,“萬世一系”的天皇治下的“神國”日本,應當統領世界。此一意旨,正式宣示於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而其思想淵源則伏筆千載之古:早在公元8世紀,以漢字書寫的日本古典《古事記》(公元712年成書)、《日本書紀》(公元720年成書)中已有呈示。至中世,伊勢神道的五經典之一《倭姬命世紀》宣稱:“大日本神國也,依神明之加被”。此種神化大和民族、神化天皇,認定天皇統治世界的思想自古代延傳至近代,形成以明治天皇《教育敕語》的“尊皇愛國”論為主旨的皇道主義,而對外侵略擴張則是皇道主義的題中應有之義。
日本的“神國”論直接推衍出海外擴張論,而其中的觀念聯結便是“八?一宇”說。
傳說中的初代天皇“神武天皇”便有“八?為宇”臆想。“八?”一詞原出中國典籍《列子·湯問》、《淮南子·地形訓》,意指四方四隅。日本最初的古典《日本書紀》借用此詞,編造神武天皇建都詔書,內稱:“兼六合以開都,掩八?而為宇。”意欲將世間八方,置諸一宇(屋頂)之下,而這個“屋頂”,便是世界最高君主日本天皇。此一妄念,自古代延至近代。明治維新伊始,即以天皇名義發布《宸翰》(御筆信)曰:“朕安撫爾等億兆,終欲開拓萬裡波濤,布國威於四方,置天下於富岳(富士山)之安。”這正是“八?一宇”的形象詮釋。
“雄飛海外”、將八方疆域收入治下,是日本統治階層千余年來的夢想,其掠佔的首批目標是鄰近的朝鮮半島、台灣島、庫頁島,以及中國東北的白山黑水,整個東亞大陸乃至全世界則為其侵略的“遠大目標”。
天皇的御用文人不遺余力宣揚此說。1903年,日本“國柱會”成員田中智學把神武天皇“掩八?而為宇”之語概括為“八?一宇”,其字面義為“四海一家”,實則宣示日本為統一全世界的霸主。1915年3月11日,國柱會機關報《國柱新聞》刊登《神武天皇攴建國》一文,正式拋出“八?一宇”說。1940年7月 26日,日本近衛內閣制定《基本國策綱要》,聲言建立“大東亞共榮圈”,“八?一宇”為其根本目標。中日戰爭及太平洋戰爭期間,“八?一宇”成為日本帝國的國家格言,其軍政機構懸挂兩大條幅,一為“武運長久”,一為“八?一宇”。
踐行“八?一宇”的海外擴張
作為日本千余年的國家格言,“八?一宇”決非徒快口耳的言辭,而是實行方針。自大和國於4世紀末、5世紀初統一日本開始,即踐履“掩八?而為宇”的擴張計劃。
4世紀末,倭王侵犯朝鮮,渡海攻破百濟、新羅城池,迫使朝鮮半島人眾為其臣民,並擄掠奴隸、布帛,后高句麗軍擊敗倭軍,倭王退回日本。
6世紀日本派兵介入朝鮮三國(高麗、新羅、百濟)政爭,被唐朝與新羅聯軍重創,此為中日間第一次交兵的“白村江之役”。史載:唐將劉仁軌“遇倭兵於白江之口,四戰捷,焚其舟四百艘。”(《舊唐書·劉仁軌傳》)慘敗的日本認識到唐朝強大,遂有多次遣唐使的派出,士人、僧人學習先進的唐文化蔚然成風。這是日本學習強者、欺凌弱者的國家性格的一次完整表現。此后近千年,日本因內爭頻仍,國力孱弱,對外征伐有所收斂。
16世紀末,軍事封建領主豐臣秀吉平定戰國紛爭,握有一支久經戰陣的武裝,立即向外擴張。先是迫使朝鮮、菲律賓、琉球前來朝貢,進而大規模出兵朝鮮,試圖以朝鮮作為征服中國的跳板。1590年冬,已成日本實際統治者的豐臣秀吉致書朝鮮國王,宣稱:”長驅直入大明國,易吾朝之風俗於400余州,施帝都政化於億萬斯年。”豐臣秀吉還狂妄地說,以日本這樣的“刀箭銳利之國”可以輕取“大明長袖之國(意指文弱的士大夫之國)”。
1591年和1597年豐臣秀吉兩度派遣大軍渡海,於釜山登陸,佔領朝鮮京城、開城、平壤三都,鋒指明朝,宣示要遷都明朝京師北京,由日本天皇統治明國,將北京周圍十“國”之地獻為御用,並任命義子豐臣秀次為大唐(中國)關白,朝鮮則交給羽柴秀保或宇喜多秀家統治。豐臣秀吉擬駐寧波,統治從東亞到印度洋的廣大區間。因中朝聯軍在陸戰和海戰中擊敗日軍,豐臣秀吉鎩羽而歸。這場由日本發動的侵略朝鮮、明朝的戰爭,中國史稱“萬歷朝鮮一役”。此役戰敗歸國的豐臣秀吉一蹶不振,然其“必圖朝鮮、窺視中華”的擴張侈念對近代日本產生久遠影響。
1894年中日甲午戰爭開啟之際,日本刊行《日清戰爭實記》,連載坪谷水哉的《豐公朝鮮軍記》(“豐公”指豐臣秀吉),該記的序文雲:“我帝國開辟以來, 堂堂六師境外從事征討,自上古神功皇帝征服三韓以后,迄於天智天皇在位,前后460余年間,凡30余次,然征討三韓之地,即今之所謂朝鮮半島者,更深入中國本土與之交兵,當時從未有過。天智朝以來1220余年間,我兵出國征討,大收宣揚國威之效者,僅有兩次:其一,是文祿、慶長之際豐太閣(豐臣秀吉任職太閣——引者)征韓之役﹔其二,是此次對清軍的討伐(指甲午戰爭——引者)。”
可見,近代日本侵略戰爭,以16世紀豐臣秀吉征伐海外為直接先導。豐臣秀吉是日本發動對外侵略的精神支柱。
江戶幕府時期“日本主義”發酵
豐臣秀吉擴張狂念遭遇重挫,繼起的德川家康建立江戶幕府。因國力所限,又為了禁止“異教”(指天主教)“異學”(指西洋文化)入境,幕府兩百余年間厲行“鎖國體制”,對外侵略偃旗息鼓,然“掩八?而為宇”的訴求未曾消弭,封建領主仍懷“德化宇內”之想,於內斂間,令“日本中心主義”精神發酵,並通過強化軍事組織,實現軍政一體的“武家統制”,武士居社會強勢地位,而武士的本性充滿殺伐和武力擴張傾向。
江戶幕府初期,儒學家、兵學家山鹿素行著漢文歷史書《中朝事實》,稱日本為“中華”“中朝”,乃世界中心。山鹿追溯日本皇統起源,揚言最高政治理想早在古代已經完美實現。山鹿素行謳歌“忠節”“尚武”的《武教小學》《山鹿語類》,推尊為“武士道的憲法”,被近代日本軍人奉為經典。山鹿思想對幕末明治間勤王武士影響很大,也為近代日本軍人所服膺。
江戶幕府中期,“國學三大人”——荷田春滿、賀茂真淵、本居宣長以“大和心”(日本精神)取代“唐心”(中國儒家精神)和“佛心”(佛教精神),宣揚國粹主義。尤其是“集國學之大成”的本居宣長,將日本古書《古事記》描述的“天照大神”視為實有的帝王,稱其“皇國之古道”為最高境界,追求以“神道”為代表的日本文化原始精神,反對儒家思想,力主清除中華文化對日本的影響,高倡“神國”日本統治世界。本居宣長的弟子平田篤胤反對儒學派崇拜中國,力倡“復古神道”。
江戶幕府后期,葡萄牙、西班牙、荷蘭、俄羅斯、英國、美國等西方國家相繼東侵中國、日本、朝鮮。日本儒學家、國學家和洋學家從不同角度競相探討挽救民族危機的方略,其共同意向是:精神上推尊日本至上、天皇至尊,方法上超越島國局限,仿效西洋列強向外侵略。
江戶后期提出完整擴張計劃的是“經世家”佐藤信淵。他撰《宇內混同秘策》,首句稱:“皇大御國乃天地間最初成立之國,為世界萬國之根本,故若能經緯其根本,則全世界悉為其郡縣,萬國君長,皆為臣仆。……安撫萬國之蒼生,自始便是皇國君主之要務。”宣稱兼並亞洲各鄰國、統治全世界是上天賦予日本的使命。
佐藤說:“以此神州(指日本)之雄威征彼蠢爾蠻夷,混同世界,統一萬國,何難之有哉!”“皇國征伐支那,如節制得宜,五至七年彼國必土崩瓦解。”其計劃 為:征服支那應先攻略滿洲。如得滿洲,“則朝鮮、支那次第可圖也”。他還具體擬定進攻中國的實施計劃:在東京、關西、中州、筑紫、陸奧等八地域實行“富國強兵”,得雄兵20萬人,然后由天皇渡海親征,先鋒直扑江南,以南京為臨時皇宮之所在,錄用支那人才,征服支那之后,再圖東南亞、印度。
佐藤信淵先侵略滿洲再征服全中國,進而侵佔全亞洲的擴張路線,繼承和發展了豐臣秀吉思想,成為近代日本軍國主義侵略計劃之先導。
幕末明治侵華戰略確立
時至江戶幕府末年,日本面臨西方列強欺凌,各類藩士競相提出挽救方略,主流意見為:仿效西方,殖產興業、富國強兵,對外關系上,順從列強,榨取朝鮮、中國等鄰邦,躋身侵略弱國的列強行列。此種主張頗類似19世紀興起於西歐的“社會達爾文主義”,認為人類社會如同動物世界,奉行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日本奉行叢林法則,既是固有文化傳統所使然,也是對近代西方殖民主義的直接仿效。這種社會學說在日本的代表性思想家,前有幕末的吉田鬆蔭,后有幕末明治間的福澤諭吉。
吉田鬆蔭承襲本居宣長、佐藤信淵等人的擴張主義,並有應對時勢的具體謀劃。1853年美國“黑船來航”之后,幕府被迫放棄鎖國政策,先后同美、俄、英、荷等國簽訂一系列不平等條約,日本陷入半殖民地危境,長州藩士吉田鬆蔭提出“失之於歐美,補償於鄰國”的“海外補償論”。吉田認為,日本沒有與西方列強對抗的實力,隻能通過侵略鄰國補償被列強掠奪的損失,他在《獄是帖》中說:“我與俄、美媾和,既成定局,斷不可由我方決然背約,失信於夷狄。但必須嚴章程,厚信義,在此期間善蓄國力,征服易取之朝鮮、滿洲、中國。在貿易上失之於俄美者,應由朝鮮、滿洲之土地以為償。”
吉田鬆蔭的外交謀略由兩方面組成:對西方列強暫為隱忍,順從俄、美、英﹔對衰弱的鄰邦中國和朝鮮則取侵略攻勢,進而“控制南洋而襲印度”,為將來“並吞五大洲”作准備。此種戰略構想,是近代日本軍國主義“大陸政策”的直接前導。在八國聯軍侵華戰爭、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日本奉行吉田精神,竭力躋身歐美列強行列,爭取瓜分弱國的財富與領土。
吉田鬆蔭在其創辦的鬆下村塾培養了高杉晉作、木戶孝允、伊藤博文、山縣有朋等倒幕維新領導人,高杉於幕末亡故,后三人皆成為明治維新重臣。
值得一提的是,1862年,幕府派官船“千歲丸”首航上海,高杉晉作等數十名藩士隨行,他們在上海目睹清朝的衰朽,其“中國觀”發生重大變更:由先前對“文化母國”的景仰,衍為對一個龐大弱鄰的鄙視,並生出侵凌之念。參加此行的藩士峰潔在《清國上海見聞錄》中寫道:“潔現在上海軍營看到,兵卒敝衣、垢面、徒跣、露頭、無力,皆乞食,沒有一個有英勇氣概可見。像這樣的士兵,我一人可敵五名。若給我一萬騎,率之征戰,可縱橫清國。”在上海看到清軍的頹敗之狀,激發起高杉晉作等藩士的日本武士道精神。
與吉田鬆蔭類似的幕末思想家不在少數,如橋本左內力主依強凌弱,於1857年提出“日俄同盟論”,向俄國“乞求和親”,集聚國力侵略朝鮮、中國。吉田、橋本等人的戰略設計,為大久保利通等明治重臣所借鑒,木戶孝允的“征韓”論,山縣有朋的以中國、朝鮮為日本“利益線”論,伊藤博文逼迫李鴻章簽訂馬關條約時宣示的“侵華有理”論,皆師承吉田鬆蔭和橋本左內。福澤諭吉是闡發日本侵華戰略的另一重要思想家。作為啟蒙學者,福澤力倡“文明開化”,引進西方技術和西方制度,而仿效歐美弱肉強食的殖民主義亦為題中之義。他力主學習歐美,與其“共進退”,同時把中國、朝鮮等亞洲鄰邦視作“野蠻未開”的“惡友”,予以拋棄乃至侵凌,這便是福澤的“脫亞入歐論”。1885年福澤著文曰:“我日本國土雖位居亞細亞的東邊,但其國民的精神已脫去亞細亞的痼陋而移向西洋文明。然而不幸的是近鄰有兩個國家,一個叫支那,一個叫朝鮮。……如今支那朝鮮對我日本沒有絲毫的助益,……與其坐等鄰國開明而共興亞洲,毋寧不與他們為伍,而與西洋文明共進退﹔與支那朝鮮接觸時,也不必因為他們是鄰國就特別客氣,而以西洋人的方式處理即可。與惡人交友就難免惡名,我們要從內心裡謝絕亞細亞東方的惡友。”
為著“脫亞”、“侵亞”,福澤諭吉力倡窮兵黷武。他的《通俗國權論》說:“百卷外國公法不敵數門大炮,幾冊和親條約不如一筐彈藥”,洋溢著武力崇拜。他還一反“兵者凶事”之說,鼓吹戰爭對日本的好處。福澤1887年撰《和外國的戰爭未必是凶事危事》,稱“兵為凶事,戰為不祥,古今皆以為如此。沒有人不希望國家無事太平。然而,在某些時間和某些地點,打仗未必是凶事,打仗未必是不祥之事。”按福澤的邏輯,打仗成為好事,其時間地點就是腐朽衰弱之際的清國。可以說,福澤此議是為7年后挑起的甲午戰爭預為倡言。同在1887年,日本參謀本部制定“清國征討策略”,此為日本侵華的“大陸政策”之端緒,其第一步是攻佔台灣,第二步是吞並朝鮮,第三步是進軍滿蒙,第四步是滅亡中國,第五步是征服亞洲,稱霸世界,實現“八?一宇”。
對日本的國權和被侵略國的國權,一些重要的日本近代思想家取絕對的雙重標准,上述福澤諭吉如此,哲學家井上哲次郎亦如此。井上一方面號召日本人為“保全自己所屬的國家的獨立的體面而竭盡全力”,另一方面認為朝鮮、中國應當拱手交出國權,因為這些國家失去了作為國家的實力與資格。這是赤裸裸地鼓吹“侵朝、侵華有理”論。
從中世的豐臣秀吉,近世的佐藤信淵、吉田鬆蔭,到近代的福澤諭吉、井上哲次郎,已為日本侵略亞洲的“大陸政策”作了思想鋪墊。
如果說,佐藤信淵和吉田鬆蔭的擴張謀劃,雖影響廣遠,但畢竟屬於學者的個人意見,為內憂外患所困的江戶幕府尚無力實行,而福澤諭吉、井上哲次郎的理論則直接成為明治政府及后繼之大正政府、昭和政府的國家戰略。現代日本一直把井上哲次郎推為學院哲學奠基人,廣受尊崇﹔更把福澤諭吉視作“近代文明導師”,很少對福澤、井上侵略中國、朝鮮的軍國主義思想作批判性反思,這正與日本右翼統治階層至今美化侵略歷史的行徑互為因果。
日本對發動侵略戰爭缺乏文化反思
日本是近現代亞洲的戰爭策源地,犯下嚴重的侵略戰爭罪行。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后,作為戰敗國的日本對發動戰爭(主要是太平洋戰爭)的罪行有所清算,但很不徹底。這與美國冷戰戰略相關:為了讓日本充當反蘇、反共防波堤,也為了壓制日本左翼,美國佔領當局改變對日政策,停止對天皇戰爭責任的追究,解除對日本的二戰戰犯及高官的清洗令,允許日本發展軍備,曾遭“整肅”的前戰犯(岸信介等),活躍在日本政界,右翼重返政治舞台中心致使日本清算侵略戰爭的力度遠不及德國,對贊頌侵略戰爭的文化傳統更未作深入反省。
因有波茨坦公約、東京大審判等作出的歷史性結論高懸,又有“和平憲法”制約,日本右翼對二戰的翻案隻能隱隱綽綽、吞吞吐吐地進行,而對“日清戰爭”(甲午戰爭)則基本保持明治時代以來的價值評判。我在日本講學幾年間,考察包括靖國神社在內的各種歷史紀念地,發現到處充溢著對“日清戰爭”“日俄戰爭”日方勝利的贊頌與狂喜。這正是日本以侵略戰爭為榮的文化傳統未獲嚴正清算的表現。
120年前的7月,蓄謀已久、精心備戰的日本,對清朝陸海軍發起突襲,清廷消極應戰,經9個月交手,清方陸師一敗於朝鮮、再敗於遼東,旅順軍港不戰而棄,清廷花費巨資建立的北洋水師,在黃海被日本艦隊或擊沉或俘獲,一艦無存。1895年4月,“海陸交綏,戰無一勝”的清廷,由頭等全權大臣李鴻章在日本下關簽訂喪權辱國的《馬關條約》,日本控制朝鮮,掠佔台灣,索取庫平銀二萬萬兩賠款,加上“三國還遼”追加三千萬兩賠款,共相當於清政府三年的國庫收入、日本十年的國庫收入。中國半殖民地化加深,日本則得以在帝國主義路徑上狂奔。
甲午戰爭是日本挑起的非正義侵略戰爭,打斷了中國第一次近代化建設進程,中國“創巨痛深”,而日本卻將這場自己發動的徹頭徹尾的侵略戰爭稱之“義戰”、“文野的戰爭”,百余年來,這種顛倒黑白的強盜邏輯沒有在日本得到駁正。
日本1937年發動第二次侵華戰爭,適值中國工業化“黃金十年”之際,日本有打斷中國第二次近代化建設進程的險惡用心。八年戰爭,被侵略的中國犧牲數千萬軍民、損失財富巨萬,而二戰以后,日本右翼並未認罪、服罪。春山富士首相、河野洋平官房長官對日本二戰的侵略歷史、對“慰安婦”問題有所反省,誠懇表達歉意,卻遭到今天的右翼執政者、右翼文人的否定性質疑,此為當今世界的咄咄怪事!究其原因,與日本未能深刻清算其贊頌對外侵略的歷史文化傳統有關。
今天的日本右翼將謳歌對外侵略的文化傳統推尊為“國粹”,豐臣秀吉、乃木希典、東鄉平八郎、山本五十六等外戰巨擘,被尊之“軍神”,視為日本史上的英雄,受到頂禮膜拜﹔佐藤信淵、吉田鬆蔭、福澤諭吉、井上哲次郎則是廣受敬重的思想家,力倡侵華、侵朝的福澤諭吉的頭像一直印在萬元鈔票上,十年前更換鈔票圖案,五千元鈔和千元鈔的圖像都有變化,唯獨萬元鈔圖像仍保留福澤諭吉,足見朝野對福澤的高度敬仰。
當下日本右翼美化侵略戰爭的歷史,昭顯強化軍力的訴求,並圖謀構建圍堵中國的包圍圈,其間還潛伏著一種禍心:他們的軍國主義前輩曾兩度打斷中國現代化的進程,現在中國和平崛起,氣勢不凡,今之日本右翼試圖第三度打斷中國現代化進程,使中國重新陷入弱國泥淖,供其凌辱。對此我們要保持警惕,勿入其彀。
現代日本右翼政治家(從岸信介到安倍晉三等)及右翼文人(三島由紀夫、石原慎太郎、百田尚樹等)強勁堅持並禮贊侵略戰爭的歷史文化傳統。以小說家百田尚樹為例,他大肆為日本軍國主義招魂,否認南京大屠殺的存在,並撰小說《永遠攴0》,贊頌駕馭零式飛機作肉彈的神風突擊隊,近年改編為電影,受到安倍晉三首相的熱捧。這類為侵略戰爭唱頌歌的事象層出不窮,已經引起日本人民、中國人民及世界一切維護和平人民的憤慨與警惕,而深入辨析、力加批駁日本右翼堅持的惡質文化傳統,揭示其荒謬性與危險性,是時人無可旁貸的職責。
(馮天瑜
1942年出生,湖北紅安人。武漢大學歷史系教授。專門史中國文化史方向博士生導師。武漢大學中國傳統文化研究中心主任。兼任中國史學會副會長、武漢大學學術委員會副主任。)
2014年07月22日10:28
來源:光明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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