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August 6, 2014

馮天瑜:日本對外侵略的文化特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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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天瑜
馮天瑜 資料圖片

甲午海戰的日方軍艦 資料圖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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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日《馬關條約》中文本 資料圖片

主講人:馮天瑜

時間:20147

地點:武漢大學中國邊界海洋研究院

主持詞

沈壯海(武漢大學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院院長、博士生導師、長江學者)

歡迎光明講壇走進武漢大學。幾天前,紀念全民族抗戰爆發77周年儀式在盧溝橋畔的中國人民抗日戰爭紀念館隆重舉行。為了更好地銘記歷史、緬懷先烈、珍視和平、警示未來,本期講壇邀請的演講嘉賓是武漢大學人文社會科學資深教授馮天瑜。

馮天瑜以歷史學家的嚴謹深刻,用豐富翔實的材料給我們剖析了日本對外侵略這種文化特質的成因、表現、演變和現實危害,同時也就日本缺乏對侵略歷史的反省和清算問題,給予非常有力的批判。

馮先生演講中提到了一段文獻。一個名叫峰潔的日本人在他寫的《清國上海見聞錄》裡講到,潔現在上海軍營看到,兵卒敝衣、垢面、徒跣、露頭、無力,皆乞食,沒有一個有英勇氣概可見。像這樣的士兵,我一人可敵五名。若給我一萬騎,率之征戰,可縱橫清國。這些史料值得我們深思。

18947月爆發的甲午戰爭到現在已經120周年,今天我們要討論的是,在戰爭與政治的背后,深蘊著的文化傳統的特質。

近代以來,日本多次成為侵略戰爭的策源地,至今日本的右翼當政者與右翼文人,仍以種種說辭美化日本發動的侵略戰爭,並若明若暗地表示自己是這種侵略傳統的招魂人,參拜供奉甲級戰犯的靖國神社、解禁集體自衛權是顯在表現。日本右翼的戰爭觀、歷史觀在學理上是荒謬的,在法理上是非法的,而且包藏著相當嚴重的現實危險性,理所當然地遭到包括日本人民在內的世界和平力量的譴責。但二戰后大半個世紀,堅持侵略傳統的右翼卻能在一個文明水平頗高的國度,長期強勢佔據執政地位與話語主導權。造成此種怪異現象,有復雜的國際原因與國內原因,而深刻久遠的文化傳統發揮歷史慣性作用,無疑是其中一種重要因緣。

積澱久遠的皇國史觀一宇

地處東亞外緣的島國日本,國土狹窄,資源不富,卻不甘處島國之境,很早就產生強烈的領有世界的妄念,這在日本的皇國史觀中有鮮明展現。

皇國史觀是日本軍國主義戰爭動員的精神主脈。此一史觀認定:日本天皇制國體高踞萬國之上,萬世一系的天皇治下的神國日本,應當統領世界。此一意旨,正式宣示於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而其思想淵源則伏筆千載之古:早在公元8世紀,以漢字書寫的日本古典《古事記》(公元712年成書)、《日本書紀》(公元720年成書)中已有呈示。至中世,伊勢神道的五經典之一《倭姬命世紀》宣稱:大日本神國也,依神明之加被。此種神化大和民族、神化天皇,認定天皇統治世界的思想自古代延傳至近代,形成以明治天皇《教育敕語》的尊皇愛國論為主旨的皇道主義,而對外侵略擴張則是皇道主義的題中應有之義。

日本的神國論直接推衍出海外擴張論,而其中的觀念聯結便是一宇說。

傳說中的初代天皇神武天皇便有為宇臆想。?”一詞原出中國典籍《列子·湯問》、《淮南子·地形訓》,意指四方四隅。日本最初的古典《日本書紀》借用此詞,編造神武天皇建都詔書,內稱:兼六合以開都,掩八而為宇。意欲將世間八方,置諸一宇(屋頂)之下,而這個屋頂,便是世界最高君主日本天皇。此一妄念,自古代延至近代。明治維新伊始,即以天皇名義發布《宸翰》(御筆信)曰:朕安撫爾等億兆,終欲開拓萬裡波濤,布國威於四方,置天下於富岳(富士山)之安。這正是一宇的形象詮釋。

雄飛海外、將八方疆域收入治下,是日本統治階層千余年來的夢想,其掠佔的首批目標是鄰近的朝鮮半島、台灣島、庫頁島,以及中國東北的白山黑水,整個東亞大陸乃至全世界則為其侵略的遠大目標

天皇的御用文人不遺余力宣揚此說。1903年,日本國柱會成員田中智學把神武天皇掩八而為宇之語概括為一宇,其字面義為四海一家實則宣示日本為統一全世界的霸主。1915311日,國柱會機關報《國柱新聞》刊登《神武天皇攴建國》一文,正式拋出一宇說。19407 26日,日本近衛內閣制定《基本國策綱要》,聲言建立大東亞共榮圈一宇為其根本目標。中日戰爭及太平洋戰爭期間,一宇成為日本帝國的國家格言,其軍政機構懸挂兩大條幅,一為武運長久,一為一宇

踐行一宇的海外擴張

作為日本千余年的國家格言,一宇決非徒快口耳的言辭,而是實行方針。自大和國於4世紀末、5世紀初統一日本開始,即踐履掩八而為宇的擴張計劃。

4世紀末,倭王侵犯朝鮮,渡海攻破百濟、新羅城池,迫使朝鮮半島人眾為其臣民,並擄掠奴隸、布帛,后高句麗軍擊敗倭軍,倭王退回日本。

6世紀日本派兵介入朝鮮三國(高麗、新羅、百濟)政爭,被唐朝與新羅聯軍重創,此為中日間第一次交兵的白村江之役。史載:唐將劉仁軌遇倭兵於白江之口,四戰捷,焚其舟四百艘。(《舊唐書·劉仁軌傳》)慘敗的日本認識到唐朝強大,遂有多次遣唐使的派出,士人、僧人學習先進的唐文化蔚然成風。這是日本學習強者、欺凌弱者的國家性格的一次完整表現。此后近千年,日本因內爭頻仍,國力孱弱,對外征伐有所收斂。

16世紀末,軍事封建領主豐臣秀吉平定戰國紛爭,握有一支久經戰陣的武裝,立即向外擴張。先是迫使朝鮮、菲律賓、琉球前來朝貢,進而大規模出兵朝鮮,試圖以朝鮮作為征服中國的跳板。1590年冬,已成日本實際統治者的豐臣秀吉致書朝鮮國王,宣稱:長驅直入大明國,易吾朝之風俗於400余州,施帝都政化於億萬斯年。豐臣秀吉還狂妄地說,以日本這樣的刀箭銳利之國可以輕取大明長袖之國(意指文弱的士大夫之國)

1591年和1597年豐臣秀吉兩度派遣大軍渡海,於釜山登陸,佔領朝鮮京城、開城、平壤三都,鋒指明朝,宣示要遷都明朝京師北京,由日本天皇統治明國,將北京周圍十之地獻為御用,並任命義子豐臣秀次為大唐(中國)關白,朝鮮則交給羽柴秀保或宇喜多秀家統治。豐臣秀吉擬駐寧波,統治從東亞到印度洋的廣大區間。因中朝聯軍在陸戰和海戰中擊敗日軍,豐臣秀吉鎩羽而歸。這場由日本發動的侵略朝鮮、明朝的戰爭,中國史稱萬歷朝鮮一役。此役戰敗歸國的豐臣秀吉一蹶不振,然其必圖朝鮮、窺視中華的擴張侈念對近代日本產生久遠影響。

1894年中日甲午戰爭開啟之際,日本刊行《日清戰爭實記》,連載坪谷水哉的《豐公朝鮮軍記》(豐公指豐臣秀吉),該記的序文雲:我帝國開辟以來, 堂堂六師境外從事征討,自上古神功皇帝征服三韓以后,迄於天智天皇在位,前后460余年間,凡30余次,然征討三韓之地,即今之所謂朝鮮半島者,更深入中國本土與之交兵,當時從未有過。天智朝以來1220余年間,我兵出國征討,大收宣揚國威之效者,僅有兩次:其一,是文祿、慶長之際豐太閣(豐臣秀吉任職太——引者)征韓之役﹔其二,是此次對清軍的討伐(指甲午戰爭——引者)。
可見,近代日本侵略戰爭,以16世紀豐臣秀吉征伐海外為直接先導。豐臣秀吉是日本發動對外侵略的精神支柱。

江戶幕府時期日本主義發酵

豐臣秀吉擴張狂念遭遇重挫,繼起的德川家康建立江戶幕府。因國力所限,又為了禁止異教(指天主教)異學(指西洋文化)入境,幕府兩百余年間厲行鎖國體制,對外侵略偃旗息鼓,然掩八?而為宇的訴求未曾消弭,封建領主仍懷德化宇內之想,於內斂間,令日本中心主義精神發酵,並通過強化軍事組織,實現軍政一體的武家統制,武士居社會強勢地位,而武士的本性充滿殺伐和武力擴張傾向。

江戶幕府初期,儒學家、兵學家山鹿素行著漢文歷史書《中朝事實》,稱日本為中華”“中朝,乃世界中心。山鹿追溯日本皇統起源,揚言最高政治理想早在古代已經完美實現。山鹿素行謳歌忠節”“尚武的《武教小學》《山鹿語類》,推尊為武士道的憲法,被近代日本軍人奉為經典。山鹿思想對幕末明治間勤王武士影響很大,也為近代日本軍人所服膺。

江戶幕府中期,國學三大人”——荷田春滿、賀茂真淵、本居宣長以大和心(日本精神)取代唐心(中國儒家精神)和佛心(佛教精神),宣揚國粹主義。尤其是集國學之大成的本居宣長,將日本古書《古事記》描述的天照大神視為實有的帝王,稱其皇國之古道為最高境界,追求以神道為代表的日本文化原始精神,反對儒家思想,力主清除中華文化對日本的影響,高倡神國日本統治世界。本居宣長的弟子平田篤胤反對儒學派崇拜中國,力倡復古神道

江戶幕府后期,葡萄牙、西班牙、荷蘭、俄羅斯、英國、美國等西方國家相繼東侵中國、日本、朝鮮。日本儒學家、國學家和洋學家從不同角度競相探討挽救民族危機的方略,其共同意向是:精神上推尊日本至上、天皇至尊,方法上超越島國局限,仿效西洋列強向外侵略。

江戶后期提出完整擴張計劃的是經世家佐藤信淵。他撰《宇內混同秘策》,首句稱:皇大御國乃天地間最初成立之國,為世界萬國之根本,故若能經緯其根本,則全世界悉為其郡縣,萬國君長,皆為臣仆。……安撫萬國之蒼生,自始便是皇國君主之要務。宣稱兼並亞洲各鄰國、統治全世界是上天賦予日本的使命。

佐藤說:以此神州(指日本)之雄威征彼蠢爾蠻夷,混同世界,統一萬國,何難之有哉!”“皇國征伐支那,如節制得宜,五至七年彼國必土崩瓦解。其計劃 為:征服支那應先攻略滿洲。如得滿洲,則朝鮮、支那次第可圖也。他還具體擬定進攻中國的實施計劃:在東京、關西、中州、筑紫、陸奧等八地域實行富國強兵,得雄兵20萬人,然后由天皇渡海親征,先鋒直扑江南,以南京為臨時皇宮之所在,錄用支那人才,征服支那之后,再圖東南亞、印度。

佐藤信淵先侵略滿洲再征服全中國,進而侵佔全亞洲的擴張路線,繼承和發展了豐臣秀吉思想,成為近代日本軍國主義侵略計劃之先導。

幕末明治侵華戰略確立

時至江戶幕府末年,日本面臨西方列強欺凌,各類藩士競相提出挽救方略,主流意見為:仿效西方,殖產興業、富國強兵,對外關系上,順從列強,榨取朝鮮、中國等鄰邦,躋身侵略弱國的列強行列。此種主張頗類似19世紀興起於西歐的社會達爾文主義,認為人類社會如同動物世界,奉行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日本奉行叢林法則,既是固有文化傳統所使然,也是對近代西方殖民主義的直接仿效。這種社會學說在日本的代表性思想家,前有幕末的吉田鬆蔭,后有幕末明治間的福澤諭吉。

吉田鬆蔭承襲本居宣長、佐藤信淵等人的擴張主義,並有應對時勢的具體謀劃。1853年美國黑船來航之后,幕府被迫放棄鎖國政策,先后同美、俄、英、荷等國簽訂一系列不平等條約,日本陷入半殖民地危境,長州藩士吉田鬆蔭提出失之於歐美,補償於鄰國海外補償論。吉田認為,日本沒有與西方列強對抗的實力,隻能通過侵略鄰國補償被列強掠奪的損失,他在《獄是帖》中說:我與俄、美媾和,既成定局,斷不可由我方決然背約,失信於夷狄。但必須嚴章程,厚信義,在此期間善蓄國力,征服易取之朝鮮、滿洲、中國。在貿易上失之於俄美者,應由朝鮮、滿洲之土地以為償。

吉田鬆蔭的外交謀略由兩方面組成:對西方列強暫為隱忍,順從俄、美、英﹔對衰弱的鄰邦中國和朝鮮則取侵略攻勢,進而控制南洋而襲印度,為將來並吞五大洲作准備。此種戰略構想,是近代日本軍國主義大陸政策的直接前導。在八國聯軍侵華戰爭、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日本奉行吉田精神,竭力躋身歐美列強行列,爭取瓜分弱國的財富與領土。

吉田鬆蔭在其創辦的鬆下村塾培養了高杉晉作、木戶孝允、伊藤博文、山縣有朋等倒幕維新領導人,高杉於幕末亡故,后三人皆成為明治維新重臣。

值得一提的是,1862年,幕府派官船千歲丸首航上海,高杉晉作等數十名藩士隨行,他們在上海目睹清朝的衰朽,其中國觀發生重大變更:由先前對文化母國的景仰,衍為對一個龐大弱鄰的鄙視,並生出侵凌之念。參加此行的藩士峰潔在《清國上海見聞錄》中寫道:潔現在上海軍營看到,兵卒敝衣、垢面、徒跣、露頭、無力,皆乞食,沒有一個有英勇氣概可見。像這樣的士兵,我一人可敵五名。若給我一萬騎,率之征戰,可縱橫清國。在上海看到清軍的頹敗之狀,激發起高杉晉作等藩士的日本武士道精神。

與吉田鬆蔭類似的幕末思想家不在少數,如橋本左內力主依強凌弱,於1857年提出日俄同盟論,向俄國乞求和親,集聚國力侵略朝鮮、中國。吉田、橋本等人的戰略設計,為大久保利通等明治重臣所借鑒,木戶孝允的征韓論,山縣有朋的以中國、朝鮮為日本利益線論,伊藤博文逼迫李鴻章簽訂馬關條約時宣示的侵華有理論,皆師承吉田鬆蔭和橋本左內。福澤諭吉是闡發日本侵華戰略的另一重要思想家。作為啟蒙學者,福澤力倡文明開化,引進西方技術和西方制度,而仿效歐美弱肉強食的殖民主義亦為題中之義。他力主學習歐美,與其共進退,同時把中國、朝鮮等亞洲鄰邦視作野蠻未開惡友,予以拋棄乃至侵凌,這便是福澤的脫亞入歐論1885年福澤著文曰:我日本國土雖位居亞細亞的東邊,但其國民的精神已脫去亞細亞的痼陋而移向西洋文明。然而不幸的是近鄰有兩個國家,一個叫支那,一個叫朝鮮。……如今支那朝鮮對我日本沒有絲毫的助益,……與其坐等鄰國開明而共興亞洲,毋寧不與他們為伍,而與西洋文明共進退﹔與支那朝鮮接觸時,也不必因為他們是鄰國就特別客氣,而以西洋人的方式處理即可。與惡人交友就難免惡名,我們要從內心裡謝絕亞細亞東方的惡友。

為著脫亞侵亞,福澤諭吉力倡窮兵黷武。他的《通俗國權論》說:百卷外國公法不敵數門大炮,幾冊和親條約不如一筐彈藥,洋溢著武力崇拜。他還一反兵者凶事之說,鼓吹戰爭對日本的好處。福澤1887年撰《和外國的戰爭未必是凶事危事》,稱兵為凶事,戰為不祥,古今皆以為如此。沒有人不希望國家無事太平。然而,在某些時間和某些地點,打仗未必是凶事,打仗未必是不祥之事。按福澤的邏輯,打仗成為好事,其時間地點就是腐朽衰弱之際的清國。可以說,福澤此議是為7年后挑起的甲午戰爭預為倡言。同在1887年,日本參謀本部制定清國征討策略,此為日本侵華的大陸政策之端緒,其第一步是攻佔台灣,第二步是吞並朝鮮,第三步是進軍滿蒙,第四步是滅亡中國,第五步是征服亞洲,稱霸世界,實現一宇

對日本的國權和被侵略國的國權,一些重要的日本近代思想家取絕對的雙重標准,上述福澤諭吉如此,哲學家井上哲次郎亦如此。井上一方面號召日本人為保全自己所屬的國家的獨立的體面而竭盡全力,另一方面認為朝鮮、中國應當拱手交出國權,因為這些國家失去了作為國家的實力與資格。這是赤裸裸地鼓吹侵朝、侵華有理論。

從中世的豐臣秀吉,近世的佐藤信淵、吉田鬆蔭,到近代的福澤諭吉、井上哲次郎,已為日本侵略亞洲的大陸政策作了思想鋪墊。

如果說,佐藤信淵和吉田鬆蔭的擴張謀劃,雖影響廣遠,但畢竟屬於學者的個人意見,為內憂外患所困的江戶幕府尚無力實行,而福澤諭吉、井上哲次郎的理論則直接成為明治政府及后繼之大正政府、昭和政府的國家戰略。現代日本一直把井上哲次郎推為學院哲學奠基人,廣受尊崇﹔更把福澤諭吉視作近代文明導師,很少對福澤、井上侵略中國、朝鮮的軍國主義思想作批判性反思,這正與日本右翼統治階層至今美化侵略歷史的行徑互為因果。

日本對發動侵略戰爭缺乏文化反思

日本是近現代亞洲的戰爭策源地,犯下嚴重的侵略戰爭罪行。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后,作為戰敗國的日本對發動戰爭(主要是太平洋戰爭)的罪行有所清算,但很不徹底。這與美國冷戰戰略相關:為了讓日本充當反蘇、反共防波堤,也為了壓制日本左翼,美國佔領當局改變對日政策,停止對天皇戰爭責任的追究,解除對日本的二戰戰犯及高官的清洗令,允許日本發展軍備,曾遭整肅的前戰犯(岸信介等),活躍在日本政界,右翼重返政治舞台中心致使日本清算侵略戰爭的力度遠不及德國,對贊頌侵略戰爭的文化傳統更未作深入反省。

因有波茨坦公約、東京大審判等作出的歷史性結論高懸,又有和平憲法制約,日本右翼對二戰的翻案隻能隱隱綽綽、吞吞吐吐地進行,而對日清戰爭(甲午戰爭)則基本保持明治時代以來的價值評判。我在日本講學幾年間,考察包括靖國神社在內的各種歷史紀念地,發現到處充溢著對日清戰爭”“日俄戰爭日方勝利的贊頌與狂喜。這正是日本以侵略戰爭為榮的文化傳統未獲嚴正清算的表現。

120年前的7月,蓄謀已久、精心備戰的日本,對清朝陸海軍發起突襲,清廷消極應戰,經9個月交手,清方陸師一敗於朝鮮、再敗於遼東,旅順軍港不戰而棄,清廷花費巨資建立的北洋水師,在黃海被日本艦隊或擊沉或俘獲,一艦無存。18954月,海陸交綏,戰無一勝的清廷,由頭等全權大臣李鴻章在日本下關簽訂喪權辱國的《馬關條約》,日本控制朝鮮,掠佔台灣,索取庫平銀二萬萬兩賠款,加上三國還遼追加三千萬兩賠款,共相當於清政府三年的國庫收入、日本十年的國庫收入。中國半殖民地化加深,日本則得以在帝國主義路徑上狂奔。

甲午戰爭是日本挑起的非正義侵略戰爭,打斷了中國第一次近代化建設進程,中國創巨痛深,而日本卻將這場自己發動的徹頭徹尾的侵略戰爭稱之義戰文野的戰爭,百余年來,這種顛倒黑白的強盜邏輯沒有在日本得到駁正。

日本1937年發動第二次侵華戰爭,適值中國工業化黃金十年之際,日本有打斷中國第二次近代化建設進程的險惡用心。八年戰爭,被侵略的中國犧牲數千萬軍民、損失財富巨萬,而二戰以后,日本右翼並未認罪、服罪。春山富士首相、河野洋平官房長官對日本二戰的侵略歷史、對慰安婦問題有所反省,誠懇表達歉意,卻遭到今天的右翼執政者、右翼文人的否定性質疑,此為當今世界的咄咄怪事!究其原因,與日本未能深刻清算其贊頌對外侵略的歷史文化傳統有關。

今天的日本右翼將謳歌對外侵略的文化傳統推尊為國粹,豐臣秀吉、乃木希典、東鄉平八郎、山本五十六等外戰巨擘,被尊之軍神,視為日本史上的英雄,受到頂禮膜拜﹔佐藤信淵、吉田鬆蔭、福澤諭吉、井上哲次郎則是廣受敬重的思想家,力倡侵華、侵朝的福澤諭吉的頭像一直印在萬元鈔票上,十年前更換鈔票圖案,五千元鈔和千元鈔的圖像都有變化,唯獨萬元鈔圖像仍保留福澤諭吉,足見朝野對福澤的高度敬仰。

當下日本右翼美化侵略戰爭的歷史,昭顯強化軍力的訴求,並圖謀構建圍堵中國的包圍圈,其間還潛伏著一種禍心:他們的軍國主義前輩曾兩度打斷中國現代化的進程,現在中國和平崛起,氣勢不凡,今之日本右翼試圖第三度打斷中國現代化進程,使中國重新陷入弱國泥淖,供其凌辱。對此我們要保持警惕,勿入其彀。

現代日本右翼政治家(從岸信介到安倍晉三等)及右翼文人(三島由紀夫、石原慎太郎、百田尚樹等)強勁堅持並禮贊侵略戰爭的歷史文化傳統。以小說家百田尚樹為例,他大肆為日本軍國主義招魂,否認南京大屠殺的存在,並撰小說《永遠攴0》,贊頌駕馭零式飛機作肉彈的神風突擊隊,近年改編為電影,受到安倍晉三首相的熱捧。這類為侵略戰爭唱頌歌的事象層出不窮,已經引起日本人民、中國人民及世界一切維護和平人民的憤慨與警惕,而深入辨析、力加批駁日本右翼堅持的惡質文化傳統,揭示其荒謬性與危險性,是時人無可旁貸的職責。

(馮天瑜 1942年出生,湖北紅安人。武漢大學歷史系教授。專門史中國文化史方向博士生導師。武漢大學中國傳統文化研究中心主任。兼任中國史學會副會長、武漢大學學術委員會副主任。) 

2014072210:28 
   
來源:光明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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