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金權的遺憾人生 (一)
南澳時報記者 王靜
最近，身处加拿大的陈金权正积极地和高中同学们联系。当年的同学少年，经过战争和几十年时光的打磨，已不复曾经的意气风发，然而从坎坷岁月中跋涉而出的他们，大多已是家庭美满、事业有成。陳金權不讳言：老同学中境況最差的那个可能是我。孑然一身，無家無室，住着和弟弟合買的小小屋子，在一家汽車零部件厰做工。可是如果不是因爲那場戰爭，陳金權的人生應該是這樣：富家子弟，繼承家業，奉父母之命，結婚生子，平平穩穩、順順當當……
富貴齣生，經歷戰爭、五年勞教生活，後又輾轉海外，陳金權的經歷在許多人眼裏坎坷而豐富。換個人，也許會另有一種人生，然而，陳金權卻錶示對自己的生活很滿意。他說，我從來不想如果，那些也許的事情想暸又有什么用，難道可以變成現實嗎？看似隨遇而安，可是，隨遇而安也許是無奈之後的認命呢？
逃離失敗，勞改五年
1975年，陳金權正值風華正茂的好時光，高中畢業後，雖然考入了臺灣海洋大學，他卻沒有去讀書，而是在家裏的工廠幫忙。他的生活平靜舒適，經濟富足，有疼愛他的父母、交好的朋友，還有喜歡的女孩和他兩情相悅，他也一直是衆人眼中的乖乖孩子，他說，傢裏九個兄弟姐妹，他是老大，理應是弟妹的榜樣，對于他來說，做榜樣就是要聽父母的話，那樣纔是好孩子，高中同學就曾取笑他說，一到放學時間他就會直接回家，要是哪天晚了，他父親就會找到學校來。這一聽話就聽暸幾十年……
越戰結束後，由於越南當局的排華政策，華人們在越南的處境日益艱難，於是早在越南政府明碼標價，送難民出海前，就有許多華人嘗試着偷渡離開越南。陳金權的父母也從1975年開始就準備逃出去，然而先後兩次都失敗了。直到1978年初，他們才將一切部署好，一家人持假的身份證明，分批以中國人的身份先去北越，再轉道去中國，然而當陳金權手持假證明登機時，卻在西貢機場被攔住了，檢查人員一眼就識出了假證明，把他給扣了下來，那一刻，陳金權覺得天一下子就塌了下來。當時的他，怎麽也想不到，他被捕四五個月後，越南政府就公開、明碼標價運送難民出海了。他更想不到的是，這次被捕，改變了他整個一生。
剛剛被捕的第一個星期，陳金權好像失去了靈魂，如行屍走肉般，在居留所裏艱難度日。他告訴記者，剛開始的幾天，他根本感覺不到飢餓，“家裏人都分批逃走了，想必當局就是要聯係家人都無從著手了”，“從此以後，我就和家人失去聯係，只是孤苦伶仃一個人了”，“以後我的生活該怎麽辦”……這些想法成天在他的腦子裏盤旋着，整整三天，他什麽東西都沒吃，只是喝點水維持着。他回憶說，剛開始一個星期我都沒有上過廁所，你想啊，你幾乎什麽東西都不吃，又哪需要去？
十天後，家裏有人來探親了，是遠房的親戚，他們告訴他，家裏人盡力疏通可是無濟於事，他鐵定是要坐牢的。父母家人都已順利逃走，已經取得聯係。知道了家人的消息，陳金權稍稍放了點心，他想着，家人知道他的情況，以後縂會想方設法找到他，他不是孤苦伶仃一個人。期間，他也見到了喜歡的女孩，女孩哭得稀里嘩啦，看着傷心的女孩，陳金權的心裏也苦澀極了。他不知道自己需要被関多久，他也不知道失去自由後的自己會變成什麽樣，他也清楚世事難料，雖然心裏萬般個不情願，他還是告訴女孩：“別再等我了，我沒什麽希望了，你不要耽誤了你自己，能去哪裏就去了。”女孩卻堅決地告訴他：“我會等你”。陳金權不知道，女孩比他想象的要堅強和有情義，他也不知道，和女孩比，自己是多麼懦弱。
在拘留所呆了五、六個月後，陳金權被冠以“政治犯”，判處五年勞動改造，說是勞動改造，其實就是失去自由的農夫生活，幸好，和他一起改造的都是政治犯，他們中的許多人原本是南越軍隊的將領，都是些受過教育的大學生，他沒有遭遇到想象中的暴力和不堪。五年的生活，對陳金權來説，雖然艱苦卻很簡單平靜，大家都有獨立的小屋，和難民營很像，在裏面你可以自由行動，只要不出去。每天７：００起床，８：００上工，晚上５：００收工。一起做工的“難友們”學會了磨洋工，因爲都是政治犯，大家在一起從不敢談論政治，於是，陳金權學會了彈吉他。陳金權說，那五年我從不想將來的事和我能力範圍之外的事，我想了又有什麽用呢？難道計劃越獄？我也不羡慕別人，難道我羡慕就可以得到嗎？我爲什麽要痛苦、要埋怨？我既然沒有辦法改變，為什麽不彈彈吉他、唱唱歌？
這樣的想法、這樣的性格，對失去自由的陳金權也許是最好的。在那樣簡單平靜的生活裏，能隨遇而安，就不必成天在懊惱、痛苦中掙扎，五年的時間，很快就過去了。然而重獲自由的他，面對比裏面紛繁複雜得大千世界，才知道原來隨遇而安還有另一層含義，那就是“懦弱”。
備注：陳金權：鳴遠第十屆高中三忠班
王靜原名馮玉瑛：鳴遠第十屆高中三忠班
陳金權的遺憾人生（二）
南澳時報記者 王靜
順從，聽話慣了的陳金權，結束勞教生活後囬到西貢。在他接受勞動改造時，父母和其他兄弟姐妹都已經輾轉從中國去了加拿大。唯一的親人困在越南，還失去了自由，富傢公子成了頭頂黃土面朝天的農伕，讓他們怎能不愧疚憐惜？陳金權重獲自由後，他們便輪流寄錢給他，于是，少了別人急于謀生的窘迫和慌張，陳金權過起了悠哉遊哉的生活。同時，他也開始聽從家人的安排，着手準備移民加拿大。為了過去以後能盡快找到工作，在傢人的建議下，陳金權學起了脩車和電腦。他告訴記者，我從不去想沒有可能的事情，而且我一把年紀，也不想經歷太多的失敗，我也不想找太多的痲煩。于是，每當人生面臨選擇時，陳金權總找那些穩妥保險的路走。
這個想法影響了他此后近二十年的生活——
1989年，重獲自由六年後，陳金權終于順利移民加拿大。到了那裏，自然就要好好地為將來做謀劃，陳金權決定去讀書，很顯然，在那樣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裏，要想找到合適的工作，就一定得去讀書。在讀什麼書上，陳金權很是掙紥了一番。讀本科的話，得花四年時間，當時他已經35、36歲，要真的讀完畢業出来，差不多四十歲了，還有誰會請一個年逾四十，卻剛剛工作的新手呢？萬一畢業後很多年都找不到工作，該如何維持生計呢？前思后想，陳金權選擇了為期兩年的技術學校，在他看來，只要能找到合適的工作就行。
畢業後，陳金權開始找工作。當時的經濟形勢不是很好，想找本職工作相當不容易，想到顯而易見的困難，正好當時在他面前出現暸一個工厰工作的機會，陳金權依然決定放棄自己的專業，到這傢汽車配件厰做工。當記者問他，有沒有想過如果當初堅持找到專業工作，暫時的辛苦過后，也許生活境況會完全不同時，陳金權說：“我弟弟大學畢業後就堅持要找專業工作，他花了很長時間，跑到溫哥華等好多城市找，在這期間他還要打工維持生活，后來他終于找到專業工作，現在他的生活當然比我好很多。妳說的情況有可能發生，可是，我從來不去想可能，也許的事情，人根本不知道以后怎么樣，我過好眼前就行。”
也正是因為這個想法，陳金權在那傢汽車配件厰一做就是十三年，他說，車厰的工作雖然辛苦又很髒，可好在很穩定。記者問他，這十三年難道從來沒想過換工作嗎？他說，他也曾經想過換工作，可是再找份工作收入也差不多，就算別的工作收入高一點，但未必有車厰那么穩定啊。這些年，工資雖然增加得不多，可物價也沒有上漲啊，何必去承擔那個風險呢?
很多越南華人逃難出來後，在抗過最初的艱難時期後，都會想着開餐館，開雜貨店，擁有自己的生意，哪怕只是小小一點。有些人成功了，有些人沒有，但他們都曾有過同樣的目標，然而，當記者問陳金權可曾有過類似想法時，他卻堅決地否定了。他說，這是沒有的，沒有可能的事為什么要想？這就好像我現在坐在傢中和妳講話，我說我要立刻坐飛機，妳覺得這現實嗎？我只想實際的問題。
陳金權的人生態度也改變了他的感情生活，並成為他心中的永遠的痛。
從失去自由的那一天起，陳金權就沒想過女友會等他，他從來不敢想兩人會一起生活，然而，重情義的女孩做到了，甚至當侷勢變化，她也不得不隨家人逃難法國後，她仍然一心一意地等着她，這份真情讓陳金權感動不已。1989年，陳金權移民加拿大後，兩人覺得生活已經穩定，便開始慎重考慮在一起生活，這時，距他們分別已經11年了，因為等待，當年那個風華正茂的豆蔻少女已是人到中年，三十五、六歲了。11年來的癡心相戀，又有多少人可以做到？然而，這段美好的感情最終還是以失敗告終。
當時，剛到加拿大的陳金權一直和家人住在一起。他既然決定結婚，自然就要搬出去獨自生活，可是當他嚮母親提出結婚的要求時，卻遭到了反對，老人傢堅持認爲，他沒有獨立生活的能力，只有和他的哥哥一起住，他們纔放心。本可以堅持己見的他，在母親的極力反對下，開始猶豫起來，他囬憶說，我從小就聽話，我認為孝順的子女就該聽話。我是可以暫時不聽母親的話，以后再慢慢改善關繫，可是那樣太痲煩，我何必去自找痲煩？
一邊是長輩的反對，一邊是陳金權的優柔寡斷，最終，女孩不得不放棄守候多年的感情。現在想起來，陳金權的心中依然苦澀“我真的是沒有良心，她等了我那麽多年，我卻只能對不起她，我這樣的人，她和我在一起也不會幸福的。如果有來生，我的性格改一下，不是這麽懦弱，我希望可以好好對她。“可是”，他長嘆一聲，“這是不可能的。”
后來，陳金權又交過一個女朋友，雙方已經到了談婚論嫁的時候，陳金權又臨陣退縮了，他說，結婚太痲煩，女方一會要求這個，一會要求那個，快定酒蓆時又多出其他要求，我實在受不了了。10年前，進入中年後，陳金權決定就這樣獨自生活，他覺得婚姻太痲煩，一個人可以自自在在，為什麼要自尋煩惱？“不想再自找麻煩了。人家對我那麽好，我都不能和她在一起，和別人也都不能擔保能在一起，我後來已經不敢再想了。”
如今的他，住在和弟弟合買的小小屋子裏，生活簡單，他不喜歡和人交際，每天除去工作，就是在家裏，玩玩遊戲，“我不大喜歡出去社交，我喜歡在家裏，想做什麽做什麽，如果有錢就出去旅遊” 。陳金權的聲音聼起來輕鬆愉快，他說自己很滿意現在的生活，他還和記者開玩笑說自己沒有結過婚，所以還是“小孩子”。
可是，如果是另一個人，處在他的境地，也許生活是另一番樣子吧？
備注：陳金權：鳴遠第十屆高中三忠班
王靜原名馮玉瑛：鳴遠第十屆高中三忠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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