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龍應臺,1952年2月13日生於中國臺灣高雄大寮鄉眷村,現代作家、曾擔任“臺灣文化部部長”。1974年畢業於臺灣國立成功大學外文系後,赴美國求學,後獲堪薩斯州立大學英美文學博士。1988年遷居德國,在法蘭克福大學任教授。
母親節剛過不久,你是否已給母親發去祝福了呢?今天我們分享龍應臺《目送》一書的兩篇文章:《母親節》《胭脂》,恰好對應了她的兩重身份——母親與女兒。
關於父母和子女,同樣是在《目送》中,龍應臺有一則打動過無數讀者的話,在這個特殊日子裏,忍不住再分享:
「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謂父女母子一場,只不過意味著,你和他的緣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斷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你站立在小路的這一端,看著他逐漸消失在小路轉彎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訴你:不必追。」
順祝天下母親,每個節日都快樂。
1.
胭脂
每次到屏東去看媽媽,還沒到時先給她電話:「你知道我是誰嗎?」
她愉快的聲音傳來:「我不知道你是什麼人,可是我知道你是我喜歡的人。」
「猜對了,」我說,「我是你的女兒,我是小晶。」
「小晶啊,」她說,帶著很濃的浙江鄉音,「你在哪裏?」
帶她去「鄧師傅」做腳底按摩,帶她去美容院洗頭,帶她到菜市場買菜,帶她到田野上去看鷺鷥鳥,帶她到藥房去買老人營養品,帶她去買棉質內衣,寬大但是肩帶又不會滑下來的那一種,帶她去買鞋子買乳液買最大號的指甲刀。
我牽著她的手在馬路上並肩共行的景象,在這黃狗當街懶睡的安靜小鎮上就成為人們記得的本村風景。
不認識的人,看到我們又經過他的店鋪,一邊切檳榔一邊用眼睛目送我們走過,有時候說一句,輕得幾乎聽不見:「伊查某仔轉來嘍!」
見時容易別時難,離開她,是個複雜的工程。離開前二十四小時,就得先啟動心理輔導。我輕快地說:「媽,明天就要走啦。」
她也許正用空濛濛的眼睛看著窗外的天,這時馬上把臉轉過來,慌張地看著我,「要走了?怎麼要走呢?」
我保持聲音的愉悅,「要上班,不然老闆不要我啦。」
她垂下眼睛,是那種被打敗的神情,兩手交握,放在膝上,像個聽話的小學生。跟「上班」,是不能對抗的,她也知道。她低聲自言自語:「喔,要上班。」
「來,」我拉起她的手,「坐下,我幫你擦指甲油。」
買了很多不同顏色的指甲油,專門用來跟她消磨臥房裏的時光。她坐在床沿,順從地伸出手來,我開始給她的指甲上色,一片一片慢慢上,每一片指甲上兩層。她手背上的皮,抓起來一大把,是一層極薄的人皮,滿是皺紋,像蛇蛻掉棄置的乾皮。我把新西蘭帶回來的綿羊油倒在手心上,輕輕揉搓這雙曾經勞碌不堪、青筋暴露而今燈盡油枯的手。
塗完手指甲,開始塗腳趾甲。腳趾甲有點灰指甲症狀,硬厚得像巖石。把她的腳放進熱水盆裡—她縮起腳,說:「燙。」我說:「一點也不,慢慢來。」浸泡五分鐘後,腳趾甲稍微鬆軟了,再塗色。選了艷麗的桃紅,小心翼翼地點在她石灰般的腳趾甲上。效果,看起來確實有點恐怖,像給殭屍的臉頰上了腮紅。
我認真而細緻地「擺佈」她,她靜靜地任我「擺佈」。我們沒法交談,但是,我已經認識到,誰說交談是唯一的相處方式呢?還有什麼,比這胭脂陣的「擺佈」更適合母女來玩?只要我在,她臉上就有一種安心的平靜。更何況,胭脂陣是有配樂的。我放上周璇的老歌,我們從《夜上海》一直聽到《鳳凰于飛》、《星心相印》和《永遠的微笑》。
塗完她所有的手指甲和腳趾甲,輪到我自己。黃昏了,淡淡的陽光把窗簾的輪廓投射在地板上。「你看。」我拿出十種顏色,每一隻指甲塗一個不同的顏色,從緋紅到紫黑。她不說話,就坐在那床沿,看著我塗自己的指甲,從一個指頭到另一個指頭。
每次從屏東回到臺北,朋友總是驚訝:「嗄?你塗指甲油?」
指甲油玩完了,空氣裡全是指甲油的氣味。我說:「明天,明天我要走了。要上班。」
她有點茫然,「要走了?怎麼要走了?那—我怎麼辦?我也要走啊。」
把她拉到梳妝鏡前,拿出口紅,「你跟哥哥住啊,你走了他要傷心的。來,我幫你化妝。」她一瞬間就忘了我要走的事,對著鏡子做出矜持的姿態,「我啊,老太婆了,化什麼妝哩。」
可是她開始看著鏡中的自己,拿起梳子,梳自己的頭髮。
她曾經是個多麼耽溺於美的女人啊。六十五歲的時候,突然去文了眉和眼線,七十歲的時候,還問我她該不該去隆鼻。多少次,她和我一起站在梳妝鏡前,她說:「女兒,你要化妝。女人,就是要漂亮。」
現在,她的手臂佈滿了黑斑。
我幫她搽了口紅,說:「來,抿一抿。」她抿了抿唇。
我幫她上了腮紅。
在她文過的眉上,又畫上一道彎彎淡眉。
「你看,」我摟著她,面對著大鏡,「冬英多漂亮啊。」
她驚訝,「咦,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我是你的女兒嘛。」我環抱著她瘦弱的肩膀,對著鏡子裏的人,說,「媽,你看你多漂亮。我明天要走喔,要上班,不能不去的,但馬上會回來看你。」
2.
母親節
收到安德烈的電郵,有點意外。這傢伙,不是天打雷劈的大事——譬如急需錢,是不會給他母親發電郵的。不知怎麼回事,有這麼一大批十幾二十歲左右的人類,在他們廣闊的、全球覆蓋的交友網絡裡——這包括電郵、MSN、Facebook、Bebo、Twitter、聊天室、手機簡訊等等,「母親」是被他們歸入spam(垃圾)或「資源回收筒」那個類別裡去的。
簡直毫無道理,但是你一點辦法都沒有。高科技使你能夠「看見」他,譬如三更半夜時,如果你也在通宵工作,突然「叮」一聲,你知道他上網了。也就是說,天涯海角,像一個雷達熒幕,他現身在一個定點上。或者說,夜航海上,茫茫中突然浮現一粒漁火,分明無比。雖然也可能是萬里之遙,但是那個定點讓你放心——親愛的孩子,他在那裏。
可是高科技也給了他一個逃生門——手指按幾個鍵,他可以把你「隔離」掉,讓那個「叮」一聲,再也不出現,那個小小的點,從你的「愛心」雷達網上徹底消失。
朋友說,送你一個電腦相機,你就可以在電腦上看見兒子了。我說,你開玩笑吧?哪個兒子願意在自己電腦上裝一個「監視器」,讓母親可以千里追蹤啊?這種東西是給情人,不是給母子的。
我問安德烈,你為什麼都不跟我寫電郵?
他說:媽,因為我很忙。
我說:你很沒良心耶。你小時候我花多少時間跟你混啊?
他說:理智一點。
我說:為什麼不能跟我多點溝通呢?
他說:因為你每次都寫一樣的電郵,講一樣的話。
我說:才沒有。
他說:有,你每次都問一樣的問題,講一樣的話,重複又重複。
我說:怎麼可能,你亂講!我這麼聰明的人,怎麼可能?
打開安德烈的電郵,他沒有一句話,只是傳來一個網址,一則影像——「我很無聊網」,已經有四千個點擊,主題是「與母親的典型對話」。作者用漫畫手法,配上語音,速描出一段自己跟媽媽的對話:
我去探望我媽。一起在廚房裏混時間,她說:「我燒了魚。你愛吃魚吧?」
我說:「媽,我不愛吃魚。」
她說:「你不愛吃魚?」
我說:「媽,我不愛吃魚。」
她說:「是鮪魚呀。」
我說:「謝謝啦。我不愛吃魚。」
她說:「我加了芹菜。」
我說:「我不愛吃魚。」
她說:「可是吃魚很健康。」
我說:「我知道,可是我不愛吃魚。」
她說:「健康的人通常吃很多魚。」
我說:「我知道,可是我不吃魚。」
她說:「長壽的人吃魚比吃雞肉還多。」
我說:「是的,媽媽,可是我不愛吃魚。」
她說:「我也不是在說,你應該每天吃魚魚魚,因為魚吃太多了也不好,很多魚可能含汞。」
我說:「是的,媽媽,可是我不去煩惱這問題,因為我反正不吃魚。」
她說:「很多文明國家的人,都是以魚為主食的。」
我說:「我知道,可是我不吃魚。」
她說:「那你有沒有去檢查過身體裡的含汞量?」
我說:「沒有,媽媽,因為我不吃魚。」
她說:「可是汞不只是在魚裏頭。」
我說:「我知道,可是反正我不吃魚。」
她說:「真的不吃魚?」
我說:「真的不吃。」
她說:「連鮪魚也不吃?」
我說:「對,鮪魚也不吃。」
她說:「那你有沒有試過加了芹菜的鮪魚?」
我說:「沒有。」
她說:「沒試過,你怎麼知道會不喜歡呢?」
我說:「媽,我真的不喜歡吃魚。」
她說:「你就試試看嘛。」
所以……我就吃了,嘗了一點點。之後,她說:「怎麼樣,好吃嗎?」
我說:「不喜歡,媽,我真的不愛吃魚。」
她說:「那下次試試鮭魚。你現在不多吃也好,我們反正要去餐廳。」
我說:「好,可以走了。」
她說:「你不多穿點衣服?」
我說:「外面不冷。」
她說:「你加件外套吧。」
我說:「外面不冷。」
她說:「考慮一下吧。我要加件外套呢。」
我說:「你加吧。外面真的不冷。」
她說:「我幫你拿一件?」
我說:「我剛剛出去過,媽媽,外面真的一點也不冷。」
她說:「唉,好吧。等一下就會變冷,你這麼堅持,等著瞧吧,待會兒會凍死。」
我們就出發了。到了餐廳,發現客滿,要排很長的隊。這時,媽媽就說:「我們還是去那家海鮮館子吧。」
這個電郵,是安德烈給我的母親節禮物吧?
以上選自龍應臺《目送》,2014年1月版。
作者龍應臺,1952年2月13日生於中國臺灣高雄大寮鄉眷村,現代作家、曾擔任“臺灣文化部部長”。1974年畢業於臺灣國立成功大學外文系後,赴美國求學,後獲堪薩斯州立大學英美文學博士。1988年遷居德國,在法蘭克福大學任教授。
龍應臺「人生三書」:《孩子你慢慢來》《親愛的安德烈》《目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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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日頭條@理想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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