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見不為實?經典照片背後的故事
作者:段宇宏
“戰爭中最先犧牲的是真相。”美國參議員海勒姆•約翰遜1918年的名言。
越南戰爭期間,正值影像和通訊技術發展高潮,彩色電視機普及,衛星技術用於廣播電視,美國人可在家中通過報紙、電視獲知最新戰地新聞,迎來全新的戰爭與資訊體驗。
而越戰影像資料中,在美國人心目中留下強烈印象,甚至對社會觀念有極大衝擊的,莫過於如下兩個:
美聯社記者亞當斯抓拍的照片中,一位便衣警察二話不說掏出手槍擊斃一名被捕越共戰士;黃幼公抓拍的照片中,一名越南小女孩在轟炸中赤裸著身子驚恐奔逃,身邊跟著幾位疑似“美國大兵”的軍人。
這兩張經典照片很快被符號化,意味著“南越對平民的無情屠殺”和“美軍對越南村民狂轟爛炸”,作為反戰標誌廣泛見諸全球各種和平運動及報章雜誌之中,被認為是反戰助推器,提前結束了越南戰爭。這兩張照片的確極大影響了美國公眾對戰爭的情緒,兩位美聯社記者因此成名,獲普利策新聞攝影獎。
誰知兩張照片背後有頗多耐人尋味的故事,個中細節常被淹沒在政治情緒與意識形態之中。
1968年2月1日,南越國家警察總長阮文鸞在西貢街頭,槍決身著平民服裝的越共上尉阮文林。
1972年6月8日,南越展鵬村,在飛機投下汽油彈後,村民驚恐逃生。圖中赤身裸體的小女孩為潘金福,她背部被汽油彈燒傷。
西貢街頭:槍決越共上尉
1968年1月31日,越南農曆新年初二。
凌晨,首都西貢大街上突然“轟隆”作響,不少民眾誤以為有人放鞭炮慶新年,隨著響聲越來越劇烈,聽出街上混雜著AK-47點射的聲音,這才明白戰爭爆發了。戰爭不僅爆發,而且是越戰期間最大的地面軍事行動——越共著名的“過年攻勢”。
在1月30日,越共軍隊已進攻了南部六個城市,美軍和南越軍雖取消了停火,命令部隊進入戰備狀態,但他們似乎習以為常,認為這不過是一場局部進攻,
戒備仍相當鬆弛。真正的戰爭在初二凌晨3點才打響,超過8萬越共正規軍在游擊隊配合下,突然對南越100多個城鎮同時發起全面總攻。西貢的總統府、機場、
國家電台、美國大使館、軍營成為重點攻擊目標,戰況激烈。
這場戰役致使1000多美軍和近5000南越軍人陣亡,越共士兵傷亡估計在4萬左右,平民傷亡不計其數。有些地方的戰鬥只持續了幾天,而舊都順化的爭奪戰持續20餘天,幾乎化為廢墟,12萬平民無家可歸,6000多人失蹤。
過年攻勢成為越戰的轉折點,其慘狀通過媒體傳回美國,震撼了民眾。當年3月,總統約翰遜即表示美軍將逐步撤出越南,並放棄總統競選,越戰成為當年總統大選的熱門議題。
2月1日西貢街頭戰鬥中,南越國家警察總長阮玉鸞(曾在南越軍中服役,軍銜為準將)正率部防衛一所醫院,他的部下帶來一名越共上尉阮文林(音譯),
經過簡短問話後,阮玉鸞拔槍朝著對方頭部射出一發子彈,身旁的美聯社記者亞當斯迅速抓拍這一場景,全國廣播公司(NBC)記者恰好也錄下了這段視頻。
亞當斯發回國內的標題是:《阮玉鸞將軍對越共上尉執行死刑》。第二天,美國各報均把此照片登在頭版醒目位置,全國廣播公司在晚間播放了視頻,腦袋開
花,鮮血四濺的場景刺激了美國公眾。未經判決便在街斗執行死刑在美國人看來,是漠視生命的殘忍行為,何況對方穿著平民服裝,美國各界為此事之爭議持續數年。
這則新聞很快促使學生反戰示威升溫,逐漸遍及美國各大城市,尤其歐洲左翼人士更把照片奉為反戰經典標誌。一年之內,支持這場戰爭的美國公眾從41%下滑到37%,此後各年一路走低,反戰人士中有很大一部分並非不支持“自由之戰”,而是厭惡了美國政府久拖不勝。
行刑者阮玉鸞和懺悔者亞當斯
因為這張照片,阮玉鸞的形像“走紅”全球,令其聲名狼藉。1975年西貢被越共攻佔後,他移民美國弗吉尼亞,開了一間披薩餅店,1991年因身份被曝光,備受騷擾不得不退休。
到了美國,亞當斯與阮玉鸞成了好友,他回憶最後一次光臨阮玉鸞披薩店時的情景,在衛生間的牆上,他看到一行字:“混蛋,我們知道你是誰。”
1998年7月,阮玉鸞遺下妻子和五個孩子,因癌症病逝。亞當斯送去鮮花並夾著一張紙條:“我對不起你,我的眼中含著淚水。”他在《時代》雜誌撰文紀念阮玉鸞,盛讚:“這傢伙是一位英雄,美國人應該哭泣,人們並不知道關於他的其他事情。”
認為自己一張照片毀掉了阮玉鸞的生活,亞當斯一輩子都在懺悔,多次向他道歉。阮患病期間,亞當斯數次致電慰問,希望能為對方做點什麼,而阮則很寬厚地對他說,應忘掉過去,“當時我們都在各自的崗位上盡責”。
“這個將軍殺死了越共,但是我用攝影機殺死了他。照片在戰爭中是強大的武器,人們相信了照片,但是它撒謊了,哪怕它沒被修改過,因為那僅僅是部分事實。”亞當斯說。
當年很多美國記者認為照片可調動人們的反戰情緒,有意無意抹去其所揭示的全部事實,後來美國新聞界多次以亞當斯照片為例探討職業操守問題。
那位被阮玉鸞粗暴處決的阮文林,在被警察抓獲之前,剛剛處決了34個“反革命”,大多數為警察家屬,其中一位遇害者阮遵中尉是阮文鸞的部下和好友,
因拒絕與阮文林合作,全家六口被殺。阮文林被抓捕後,對這一切事實供認不諱並引以為傲。阮文鸞是位具有強烈民族主義情緒並深受部屬民眾愛戴的人物,每逢戰鬥必身先士卒;他在槍殺阮文林後,簡短告知過亞當斯原因,這些情況後來皆被亞當斯證實。
實際上處決現象發生在整個過年攻勢期間的各城鎮,這些人並非死於戰爭中的戰鬥人員,而是被越共有目的有組織大規模處決的平民,名曰對“反革命”的清算,事前早已制訂出名單,主要針對公務員、警察、軍人、宗教、新聞界不與之合作人群及其家屬,同時亦有很多外國旅越人士遇害。戰爭後發現了遍布南越各地的部分埋屍坑。
最大最多的埋屍坑後來在順化被發掘,約有近3000多人,另有3000人下落不明。遇害者包括三名在順化教書的西德醫學教授及其中一位教授的妻子。發掘出來的屍體不乏大量的老幼婦孺,多為被電話線、繩索、鐵絲綁縛,殺死方式有勒死、刺死、槍決、活埋等等。
美國外交與軍事學者詹姆斯•羅賓斯,在其著作《這一次我們贏了:回顧春季攻勢》中還考證了阮玉鸞更多事迹。在自己職權範圍內,阮堅持著民族尊嚴,不準美軍事當局干涉南越司法,抵制過幾次美方的逮捕要求,強調在越的美國記者、軍人皆要受南越法律管束,並對美國高層與北越的“秘密交易”深惡痛絕。阮玉鸞因此與美方發生齟齬,一度遞交辭職申請,鑒於其威望與能力,南越政府拒絕了他的辭職報告。
“行刑照片”發表數月後,阮在西貢街頭一次戰鬥中被機槍擊中腿部,傷口血流如注,他則表情堅毅地躺在一位部下身上。這個情景被澳大利亞戰地記者帕特
•伯吉斯抓拍到,對西方左翼媒體是一次打擊,因為他們渲染南越軍人警察是沒有戰鬥熱情的,不過這張照片的長遠影響力遠不如“行刑照片”。
2009年,亞當斯這副作品的底片在一次拍賣會上賣出4萬餘美元的價錢。亞當斯從不希望人們把這張照片視為他的傑出作品。“我情願人們更多去了解我的另一組作品”,他抓拍到48個越南難民架著小舟逃到泰國,但被泰國軍方驅離到公海的場景,“因為我的這組作品及相關報道,說服了美國總統批准收容20萬乘小船出逃的越南難民。”
1968年5月5日,阮文鸞在西貢街頭一次戰鬥中被機槍擊中腿部。
“過年攻勢”後,在南越各地發現大量處決“反革命”的埋屍坑,多為警察、軍人、公務員、文化界、宗教界、不合作者及家屬,其中有大量老幼婦孺。
1969年10月為其中250個死難者舉行下葬儀式。
阮文林處決的阮遵一家老小的下葬儀式。
被挖出的“順化大屠殺”的死難者屍骨。
英國獨立新聞拍下的潘金福受傷時的視頻。
展鵬村上空的轟炸
一個小女孩赤裸著身子沿著公路驚慌地奔逃,身旁還有幾個惶恐萬狀的孩子和疑似美國兵的人物,美聯社記者黃幼公正好抓拍到的這個場景,長期銘刻在全球受眾的腦海中。
在中國,對此照片最常見的表述是:久戰不勝的美國軍隊在越戰後期變得越來越“歇斯底里”,對平民和村莊實施狂轟濫炸。
這位女孩名叫潘金福,生在越南南方的展鵬村。當時的實情是,1972年6月8日,越共軍隊正與南越軍隊激烈爭奪展鵬村,潘金福與村民及一群南越政府軍原本躲在一個高台教寺廟裡,一架南越空軍飛機前來支援戰鬥,飛行員誤以為是敵軍,在他們附近投擲了汽油彈,然後他們瘋狂向後方奔逃。
多年後,潘金福還記得當時嘴裡不停地大喊:“好燙,好燙。”潘金福的這一小段奔逃,卻與兩位記者結緣。路上遇到英國獨立新聞(ITN)記者克里斯多夫•溫及其搭檔,他趕緊上來幫助被燙傷的小金福,給她喝水並把水澆到她身上為其溫,ITN留下的這小段影像被廣為引用。
黃幼公抓拍完照片後,送潘金福到英國人開辦的西貢兒童醫院救治。後來克里斯多夫亦到醫院找到潘金福,要求院方對她實施特別照顧。
潘金福住院14個月後才康復回家,黃幼公經常前往探視,直到西貢被越共攻佔。潘金福與克里斯多夫的再次會面則是在幾十年後。
這張照片和這段影像轟動世界,被認為有力地推動越戰提前終結。潘金福小姑娘的這段際遇,既是禍又是福,既是福又是煩惱。
她長大後,越共政府長期把她當做意識形態宣傳工具,在大學修醫學專業期間,經常被政府要求回到村裡拍電影,接受採訪,潘金福顯然對這種生活不滿,希望擺脫“宣傳工具”的角色。當然這也使她受政府重視,後來得以到古巴哈瓦那大學深造,並在哈瓦那結識了後來的丈夫裴輝全。
1992年,潘金福與丈夫借外出渡蜜月機會,飛機在加拿大加油時,夫婦二人逃離飛機申請政治避難,後來定居多倫多。
潘金福悲喜人生
據丹妮斯•約翰遜為潘金福寫的傳記所言,夫婦倆本來在加拿大默默無聞生活,誰也不知道她是當年轟動世界照片中的人物。1995年3月,英國《星期日郵報》披露了這則消息,又把新聞轉讓給多倫多的《星期日太陽報》,該報花了兩個整版報道此事,還刊登了她在多倫多推著嬰兒車及父母親在越南泥房子前的照片,潘金福重新走進人們的視野。
潘金福此後廣泛參與國際公益活動,一一拜會了當年救治過自己的醫生、記者,重敘前情。1996年美國退伍軍人節,她在越戰紀念碑前面發表演說:“我們不能改變過去,但每一個人都可以為締造未來的和平而努力。”
這次演講還引發了一段趣事,一位叫約翰•普拉默的美國越戰老兵聲稱,他是當年下令轟炸展鵬村的人,要向潘金福致歉。隨後他們被安排了一次簡短的會晤,潘金福表示寬恕對方。加拿大電影攝製人把這次會面製作成紀錄片,轟動一時。
潘金福其實被普拉默和越戰老兵紀念館的創建人斯克魯格斯消費了,她本人對細節並不知情,記憶被普拉默等重新塑造。這齣戲一上演,激起了好多美國人對潘金福的歉疚感,紀錄片不僅四處賣錢,相關組織獲得了大量捐款,本來有些落魄的普拉默也沾光走紅,又是出書又是演講。
此事很快引起爭議,包括黃幼公在內很多知情者、當事人、老軍人紛紛參與澄清,一些媒體和專業人士亦介入調查。普拉默編造的頗多古怪離奇細節,均被揪出來曝光。
早有人向克里斯多夫提及,想安排他與潘金福會面,但他認為潘被某些商業組織過多消費,不願混水。直到2010年,在旁人一再說服下,他才在時隔38年後與這位當年救助過小姑娘會面。
潘金福1997年被聯合國民教育科文組織任命為親善大使,並在美國建立了一個潘金福基金會,專門對戰爭中的兒童實施藥物和心理幫助。從事件的發展過程來推斷,潘金福重新成名未必是被動或偶然行為,至少受到加拿大某些朋友的點撥,因為她被媒體披露的第二年即展開了頻繁的走訪與演講活動,第三年就獲得了加拿大居留權。
人生常有不可思議之事,雖曾受過戰爭創傷,卻因成為一張經典照片中的主角,命運全然改變。潘金福先是得到越南黨和政府的“關懷”,獲得了良好的教育,然後又在西方成為公益名人。
要注意,照片中還有些配角,有一對牽著手在潘金福左邊奔跑的姐弟倆,他們是潘金福的表姐弟。西方媒體居然把這對姐弟也找到了,他們沒有因照片而改變命運,甚至一輩子都沒離開過村莊,如今在老家擺小攤為生。
“潘金福曾經回來過,穿著好漂亮的衣服,差點認不出來,我們為她高興,但我們也想知道,她的命運被那張照片改變了,為什麼我們卻被遺忘?”
2012年3月26日
來源:博客
底下點擊 Older Posts 看前一頁 ↓
No comments:
Post a Com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