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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nday, May 19, 2019

豐子愷談酒:昔年多病厭芳樽,今日芳樽惟恐淺

庾年分享
酒,應該說飲,或喝。然而我們南方人都叫吃。古詩中有“吃茶”,那麽酒也不妨稱吃。說起吃酒,我忘不了下述幾種情境:

作者:豐子愷

豐子愷,1898年生於浙江石門鎮。師從弘一法師,以中西融合畫法創作漫畫以及散文而著名,在中國,“漫畫”一詞就始於豐子愷的作品,被稱為“現代中國最像藝術家的藝術家”。

右手持畫才,左手持文才。豐子愷先生也是愛酒的生活家。1947年秋,豐子愷拔牙後,醫生囑咐他期間不得飲酒,幾日後,心癢難忍,居然想出一個絕妙的辦法,即用一根帶有橡皮頭的玻璃管,吸幾滴酒,從喉嚨直吞下肚。


豐子愷愛酒,但不嗜酒,在散文《沙坪的酒》中,豐子愷說:“吃酒是為興味,為享樂,不是求其速醉。譬如二三人情投意合,促膝談心,吃到三杯,心窗洞開,真情摯語,娓娓而來。但決不可吃醉,醉了,胡言亂語,誹謗唾罵,甚至嘔吐,打架。那真是不會吃酒,違背吃酒的本旨了。”

豐子愷對吃酒有著自己的一套“理論”。其中,“一個人乾喝”恐怕是最沒意思的,在他的漫畫中,都是兩兩對酌或三五朋友相聚舉杯。


酒,應該說飲,或喝。然而南方人都叫吃。古詩中有“吃茶”,那麼酒也不妨稱吃。

說起吃酒,我忘不了下述幾種情境:

二十多歲時,我在日本結識了一個留學生,崇明人黃涵秋。此人愛吃酒,富有閑情逸致。我二人常常共飲。

有一天風和日暖,我們乘小火車到江之島去遊玩。這島臨海的一面,有一片平地,芳草如茵,柳陰如蓋,中間設著許多矮榻,榻上鋪著紅氈毯,和環境作成強烈的對比。我們兩人踞坐一榻,就有束紅帶的女子來招待。


“兩瓶正宗,兩個壺燒。”正宗是日本的黃酒,色香味都不亞於紹興酒。壺燒是這里的名菜,日本名叫tsuboyaki,是一種大螺螄,名叫榮螺(sazae),約有拳頭來大,殼上生許多刺,把刺修整一下,可以擺平,像三足鼎一樣。

把這大螺螄燒殺,取出肉來切碎,再放進去,加入醬油等調味品,煮熟,就用這殼作為器皿,請客人吃。這器皿象一把壺,所以名為壺燒。其味甚鮮,確是侑酒佳品。

且說我和老黃在江之島吃壺燒酒,三杯入口,萬慮皆消。海鳥長鳴,天風振袖。但覺心曠神怡,仿佛身在仙境。老黃愛調笑,看見年輕侍女,就和她搭訕,問年紀,問家鄉,引起她身世之感,使她掉下淚來。於是臨走多給小帳,約定何日重來。我們又仿佛身在小說中了。


又有一種情境,也忘不了。吃酒的對手還是老黃,地點卻在上海城隍廟裡。這里有一家素菜館,叫做春風松月樓,百年老店,名聞遐邇。

我和老黃都在上海當教師,每逢閑暇,便相約去吃素酒。我們的吃法很經濟:兩斤酒,兩碗“過澆麵”,一碗冬菇,一碗十景。

所謂過澆,就是澆頭不澆在面上,而另盛在碗裡,作為酒菜。等到酒吃好了,才要麵底子來當飯吃。人們叫別了,常喊作“過橋麵”。這裡的冬菇非常肥鮮,十景也非常入味。

澆頭的分量不少,下酒之後,還有剩餘,可以澆在麵上。我們常常去吃,後來那堂倌熟悉了,看見我們進去,就叫“過橋客人來了,請坐請坐!”現在,老黃早已作古,這素菜館也改頭換面,不可複識了。


另有一種情境,則見於患難之中。那年日本侵略中國,石門灣淪陷,我們一家老幼九人逃到杭州,轉桐廬,在城外河頭上租屋而居。

那屋主姓盛,兄弟四人。我們租住老三的屋子,隔壁就是老大,名叫寶函。他有一個孫子,名叫貞謙,約十七八歲,酷愛讀書,常常來向我請教問題,因此寶函也和我要好,常常邀我到他家去坐。

這老翁年約六十多歲,身體很健康,常常坐在一只小桌旁邊的圓鼓凳上。我一到,他就請我坐在他對面的椅子上。站起身來,揭開鼓凳的蓋,拿出一把大酒壺來,在桌上的杯子裡滿滿地斟了兩盅;又向鼓凳裡摸出一把花生米來,就和我對酌。


他的鼓凳裡裝著棉絮,酒壺裹在棉絮裡,可以保暖,斟出來的兩碗黃酒,熱氣騰騰。酒是自家釀的,色香味都上等。我們就用花生米下酒,一面閑談。談的大都是關於他的孫子貞謙的事。

他只有這孫子,很疼愛他。說“這小人一天到晚望書,身體不好……”望書即看書,是桐廬土白。我用空話安慰他,騙他酒吃。騙得太多,不好意思,我準備後來報謝他。

但我們住在河頭上不到一個月,杭州淪陷,我們匆匆離去,終於沒有報謝他的酒惠。現在,這老翁不知是否在世,貞謙已入中年,情況不得而知。


最後一種情境,見於杭州西湖之畔。那時我僦居在里西湖招賢寺隔壁的小平屋裡,對門就是孤山,所以朋友送我一副對聯,叫做“居鄰葛嶺招賢寺,門對孤山放鶴亭”。

家居多暇,則閑坐在湖邊的石凳上,欣賞湖光山色。每見一中年男子,蹲在岸上,向湖邊垂釣。他釣的不是魚,而是蝦。

釣鉤上裝一粒飯米,掛在岸石邊。一會兒拉起線來,就有很大的一只蝦。其人把它關在一個瓶子裡。於是再裝上飯米,掛下去釣。釣得了三四只大蝦,他就把瓶子藏入藤籃裡,起身走了。我問他:“何不再釣幾隻?”他笑著回答說:“下酒夠了。”


我跟他去,見他走進嶽墳旁邊的一家酒店裡,揀一座頭坐下了。我就在他旁邊的桌上坐下,叫酒保來一斤酒,一盆花生米。

他也叫一斤酒,卻不叫菜,取出瓶子來,用釣絲縛住了這三四只蝦,拿到酒保燙酒的開水裡去一浸,不久取出,蝦已經變成紅色了。他向酒保要一小碟醬油,就用蝦下酒。我看他吃菜很省,一只蝦要吃很久,由此可知此人是個酒徒。

此人常到我家門前的岸邊來釣蝦。我被他引起酒興,也常跟他到嶽墳去吃酒。彼此相熟了,但不問姓名。


我們都獨酌無伴,就相與交談。他知道我住在這裡,問我何不釣蝦。我說我不愛此物。他就向我勸誘,盡力宣揚蝦的滋味鮮美,營養豐富。又教我釣蝦的竅門。

這釣蝦人常來我家門前釣蝦,我也好幾次跟他到嶽墳吃酒,彼此熟識了,然而不曾通過姓名。有一次,夏天,我帶了扇子去吃酒。他借看我的扇子,看到了我的名字,吃驚地叫道:“啊!我有眼不識泰山!”

於是敘述他曾經讀過我的隨筆和漫畫,說了許多仰慕的話。我也請教他姓名,知道他姓朱,名字現已忘記,是在湖濱旅館門口擺刻字攤的。

下午收了攤,常到里西湖來釣蝦吃酒。此人自得其樂,甚可贊佩。可惜不久我就離開杭州,遠遊他方,不再遇見這釣蝦的酒徒了。


寫這篇瑣記時,我久病初愈,酒戒又開。回想上述情景,酒興頓添。正是:“昔年多病厭芳樽,今日芳樽惟恐淺。”

茅臺時空
            

1 comment:

  1. 莫道有酒解千愁,酒入愁肠愁更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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