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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nday, May 14, 2017

文人筆下的 《母親》

東原分享
人,即使活到八九十歲,有母親便可以多少還有點孩子氣。失了慈母便像花插在裡,雖然還有色有香,卻失去了根。有母親的人,心裡是安定的。    
-----老舍

《母親》   -----莫言

我出生於山東省高密縣一個偏僻落後的鄉村。5歲時,正是中國歷史上一個艱難的歲月。生活留給我最初的記憶是母親坐在一棵白花盛開的梨樹下,用一根紫紅色的洗衣棒槌,在一塊白色的石頭上,捶打野菜的情景。綠色的汁液流到地上,濺到母親的胸前,空氣中瀰漫著野菜汁液苦澀的氣味。那棒槌敲打野菜發出的聲音,沈悶而潮濕,讓我的心感到一陣陣地緊縮。

這是一個有聲音、有顏色、有氣味的畫面,是我人生記憶的起點,也是我文學道路的起點。我用耳朵、鼻子、眼睛、身體來把握生活,來感受事物。儲存在我腦海裡的記憶,都是這樣的有聲音、有顏色、有氣味、有形狀的立體記憶。這種感受生活和記憶事物的方式,在某種程度上決定了我小說的面貌和特質。這個記憶的畫面中更讓我難忘的是,愁容滿面的母親,在辛苦地勞作時,嘴裡竟然哼唱著一支小曲!當時,在我們這個人口眾多的大家庭中,勞作最辛苦的是母親,饑餓最嚴重的也是母親。她一邊捶打野菜一邊哭泣才符合常理,但她不是哭泣而是歌唱,這一細節,直到今天,我也不能很好地理解它所包含的意義。 

母親沒讀過書,不認識文字,她一生中遭受的苦難,真是難以盡述。戰爭、飢餓、疾病,在那樣的苦難中,是什麼樣的力量支撐她活下來,是什麼樣的力量使她在飢腸轆轆、疾病纏身時還能歌唱?有一段時間,村子里連續自殺了幾個女人,我莫名其妙地感到了一種巨大的恐懼。那是我們家最艱難的時刻,我總擔心母親走上絕路。每當我下工歸來,一進門就要大聲喊叫,只有聽到母親的回答,心中才感到一塊石頭落了地。有次下工回來,母親沒有回答我的呼喊。我感到最可怕的事情發生了,不由地大聲哭起來。這時,母親從外邊走了進來。她對我非常不滿,她認為一個人尤其是男人不應該隨便哭泣。她追問我為什麼哭。我不敢對她說出我的擔憂。母親理解了我的意思,她對我說:孩子,放心吧,閻王爺不叫,我是不會去的!

母親的話雖然腔調不高,但使我陡然獲得了一種安全感和對於未來的希望。這是一個母親對她憂心忡忡的兒子做出的莊嚴承諾。活下去,無論多麼艱難也要活下去!現在,儘管母親已被閻王爺叫去了,但她面對苦難掙扎著活下去的勇氣,將永遠伴隨著我,激勵著我。

《我的母親》   -----胡適

每天天剛亮時,我母親便把我喊醒,叫我披衣坐起。我從不知道她醒來坐了多久了。她看我清醒了,便對我說昨天我做錯了甚麼事,說錯了甚麼話,要我認錯,要我用功讀書。有時候她對我說父親的種種好處,她說:「你總要踏上你老子的腳步。我一生只曉得這一個完全的人,你要學他,不要跌他的股。」(跌股便是丟臉,出醜。)她說到傷心處,往往掉下淚來。

到天大明時,她才把我的衣服穿好,催我去上早學。學堂門上的鎖匙放在先生家裡;我先到學堂門口一望,便跑到先生家裡去敲門。先生家裡有人把鎖匙從門縫里遞出來,我拿了跑回去,開了門,坐下念生書。十天之中,總有八九天我是第一個去開學堂門的。等到先生來了,我背了生書,才回家吃早飯。

我母親管束我最嚴。她是慈母兼任嚴父。但她從來不在別人面前罵我一句,打我一下。我做錯了事,她只對我一望,我看見了她的嚴厲眼光,便嚇住了。犯的事小,她等到第二天早晨我眠醒時才教訓我。犯的事大,她等到晚上人靜時,關了房門,先責備我,然後行罰,或罰跪,或擰我的肉。無論怎樣重罰,總不許我哭出聲音來。她教訓兒子不是藉此出氣叫別人聽的。
 



《我的母親》   -----老舍

姑母常鬧脾氣。她單在雞蛋里找骨頭。她是我家中的閻王。直到我入了中學,她才死去,我可是沒有看見母親反抗過。「沒受過婆婆的氣,還不受大姑子的嗎?命當如此!」母親在非解釋一下不足以平服別人的時候,才這樣說。是的,命當如此。母親活到老,窮到老,辛苦到老,全是命當如此。她最會吃虧。給親友鄰居幫忙,她總跑在前面:她會給嬰兒洗三——窮朋友們可以因此少花一筆「請姥姥」錢——她會刮痧,她會給孩子們剃頭,她會給少婦們絞臉……凡是她能作的,都有求必應。

但是吵嘴打架,永遠沒有她。她寧吃虧,不逗氣。當姑母死去的時候,母親似乎把一世的委屈都哭了出來,一直哭到墳地。不知道哪裡來的一位侄子,聲稱有繼承權,母親便一聲不響,教他搬走那些破桌子爛板凳,而且把姑母養的一隻肥母雞也送給他。

可是,母親並不軟弱。母親死在庚子鬧「拳」的那一年。聯軍入城,挨家搜索財物雞鴨,我們被搜過兩次。母親拉著哥哥與三姐坐在牆根,等著「鬼子」進門,街門是開著的。「鬼子」進門,一刺刀先把老黃狗刺死,而後入室搜索。他們走後,母親把破衣箱搬起,才發現了我。假若箱子不空,我早就被壓死了。竽上跑了,丈夫死了,鬼子來了,滿城是血光火焰,可是母親不怕,她要在刺刀下,飢荒中,保護著兒女。北平有多少變亂啊,有時候兵變了,街市整條的燒起,火團落在我們的院中。有時候內戰了,城門緊閉,鋪店關門,晝夜響著槍炮。這驚恐,這緊張,再加上一家飲食的籌劃,兒女安全的顧慮,豈是一個軟弱的老寡婦所能受得起的?可是,在這種時候,母親的心橫起來,她不慌不哭,要從無辦法中想出辦法來。她的淚會往心中落!這點軟而硬的個性,也傳給了我。

我對一切人與事,都取和平的態度,把吃虧看作當然的。但是,在作人上,我有一定的宗旨與基本的法則,什麼事都可以將就,而不能超過自己畫好的界限。我怕見生人,怕辦雜事,怕出頭露面;但是到了非我去不可的時候,我便不敢不去,正像我的母親。從私塾到小學,到中學,我經歷過起碼有二十位教師吧,其中有給我很大影響的,也有毫無影響的。但是我的真正的教師,把性格傳給我的,是我的母親。母親並不識字,她給我的是生命的教育。

《我的母親》   -----沈從文

我的母親姓黃,年紀極小時就隨同我一個舅父外出在軍營中生活,所見事情很多,所讀的書也似乎較爸爸讀的稍多。外祖黃河清是本地最早的貢生,守文廟作書院山長,也可說是當地唯一讀書人。所以我母親極小就認字讀書,懂醫方,會照相。舅父是個有新頭腦的人物,本縣第一個照相館是那舅父辦的,第一個郵政局也是舅父辦的。

我等兄弟姊妹的初步教育,便全是這個瘦小、機警、富於膽氣與常識的母親擔負的。我的教育得於母親的不少,她告我認字,告我認識藥名,告我決斷——做男子極不可少的決斷。我的氣度得於父親影響的較少,得於媽媽的似較多。

《我的母親》   -----豐子愷

我十七歲離開母親,到遠方求學。臨行的時候,母親眼睛里發出嚴肅的光輝,誡我待人接物求學立身的大道;口角上表出慈愛的笑容,關照我起居飲食一切的細事。她給我準備學費,她給我置備行李,她給我制一罐豬油炒米粉,放在我的網籃里;她給我做一個小線板,上面插兩只引線放在我的箱子里,然後送我出門。放假歸來的時候,我一進店門,就望見母親坐在西北角里的八仙椅子上。她歡迎我歸家,口角上表了慈愛的笑容,她探問我的學業,眼睛里發出嚴肅的光輝。晚上她親自上灶,燒些我所愛吃的菜蔬給我吃,燈下她詳詢我的學校生活,加以勉勵,教訓,或責備。

我廿二歲畢業後,赴遠方服務,不克依居母親膝下,唯假期歸省。每次歸家,依然看見母親坐在西北角里的椅子上,眼睛里發出嚴肅的光輝,口角上表現出慈愛的笑容。她像賢主一般招待我,又像良師一般教訓我。

我三十歲時,棄職歸家,讀書著述奉母,母親還是每天坐在西北角里的八仙椅子上,眼睛里發出嚴肅的光輝,口角上表出慈愛的笑容。只是她的頭髮已由灰白漸漸轉成銀白了。

我三十三歲時,母親逝世。我家老屋西角里的八仙椅子上,從此不再有我母親坐著了。然而每逢看見這只椅子的時候,腦際一定浮出母親的坐像——眼睛里發了嚴肅的光輝,口角上表出慈愛的笑容。她是我的母親,同時又是我的父親。她以一身任嚴父兼慈母之職而訓誨我撫養我,我從呱呱墜地的時候直到三十三歲,不,直到現在。陶淵明詩雲:「昔聞長者言,掩耳每不喜。」我也犯這個毛病;我曾經全部接受了母親的慈愛,但不會全部接受她的訓誨。所以現在我每次想象中瞻望母親的坐像,對於她口角上的慈愛的笑容覺得十分感謝,對於她眼睛里的嚴肅的光輝,覺得十分恐懼。這光輝每次給我以深刻的警惕和有力的勉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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